每个人的好与坏,不能以罪行来区分。章辰坐牢的时候这样想。就像戏台上帝王将相们一样,他们玩的都是阴谋,恰恰那些成功的阴谋,得来的都是超越于庸常生活之上的富贵与荣华。才子佳人诞生爱情,其实爱情的实质正是求偶。类似于狱友半条命在精神病医院里,对着自己的偶像打手冲。一些圆满的爱情,则是人类用来延续香火,复制生命的唯一途径。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芸芸众生,他们的梦想无非是阴谋与爱情这两个圈子。而且一旦介入其中,终其一生,必将难以逃脱出去。因为梦想是人类最大的陷阱。像章辰小时候常常被它欺骗,在乡下外婆床上****一样。
可是为了这种梦想,为了让它在人类发展史上永放光芒,活着的每一个人就必须周而复始地置身与内。况且一般人的生活中,又极度缺乏着这两种东西,于是一些血腥暴力以及欲望的劣质宣泄,便牵着所谓厄运的手,向人们结伴而来。所以男人四处征战,所以女人艳抹浓妆。所以前仆后继,所以生生不息。所以庄周化蝶而去?所以上帝仓皇逃离现场?
无论生活的外表多么的华美,日子总会按顺序一天天过去。大鱼大肉的春节过完,大批的新花子们又被分到下面中队,没了发泄的对象,一些与“混事”久违了的老犯人就要自动冒头。跟鱼儿们呆在水里时间长了,也要出来透透新鲜空气相似。到底监狱每天要发生多少情节生动的斗欧事件?这个问题同样无解。一个人,尤其是少年血性,长期生活在动辄拳脚相向的环境里,暴力早已成为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关于暴力,没有任何人对它一无所知。住席当年也这样说过:枪杆子底下出政权。铁的事实也很快证明了他老人家的英武神明。在监狱原有的慌乱与迷惑里,那些真实的,复杂的,虚伪的,简单的一切,往往会被少年犯们一拳一脚踢打开来。最后,即使是原来一些迂腐乃至不谙世事的犯人,也能够深刻体验出什么叫着人过留影,雁过拔毛。这句话拿到评书段子里去说的话,就是“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以至于几年后,章辰重获自由时,常常跟杜亮感慨起当年那么粗暴的监狱生活。想想又觉得不过是时势造英雄。却对一个问题很是奇怪,为什么出狱后,他见过的许多劳改犯,从他们谈笑风声的脸上,总是找不到任何监狱的印痕?有时候他就想,是不是老天注定,这些人必须历此劫难?否则的话,哪里来的那么强大的适应力?
出狱伊始,杜亮做东,邀请章辰张阳两人,在本地某某酒馆小酌。见章辰跟张阳一样,也是毛发无损,当下颇感诧异。说,老大身体强壮,没有伤痕出来我见怪不怪。可你文弱书生,怎么也可以毛发无损地回来?然后他酒杯一端,表情成讨教状。章辰沉吟片刻,侃侃而谈:“伤来的快但我恢复的也快呀。表面上是毛发无损,其实我们内心的疤痕,又岂是尔等劣夫俗子凡胎肉眼所能洞穿?”杜亮又问坐牢有何窍门。张阳在一旁大大咧咧接过话茬,说,鸟来的窍门,熟能生巧而已。杜亮听完不禁仰天长叹,说真像你们俩说的那么简单,当年老子的确不应该退居二线。“现在想想这一年的光阴又匆匆过去,自己在外面却毫无建树。不像你,尽管坐牢刚出来,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那天张阳因为事业受挫,加上几杯烈酒下肚,又恰逢章辰出狱,故人重聚,把酒倾谈一些往事前尘,不禁顿生前途飘渺之感。
望着比自己早出狱一年,现在却一脸落寞的张阳,章辰心里其实也没底。刚出来,对未来缺乏任何明显的热情。那段时间里,他喜欢非常平静地横穿马路。喜欢让自己的平静,和那些陡遭他平静骚扰的车辆,所发出的激烈而凄惨的刹车声音形成对比。然后他会飞快走向某片草地。对黄昏即将来临的天空,进行一些有效的阅读和审视。或者走进某间网吧,打开腾讯qq里的那间“才子佳人”聊天室,看那些才子倒挂在欲望的旗杆上苦苦沉吟出不少古人的千秋名句,听一些佳人用现代化的词语向他讲述着许多能让人类灵魂自动蜕皮的故事。
清晨响亮的起床号像一柄双面利刃,无情地插进三千少年犯或虚拟或逼真的梦境。张阳在无比嘹亮的号声中被迫结束了一个逼真的春梦。那天,他甚至还想懒懒地再躺一会儿,因为在梦里,他的小路显得风情万种。可是一睁眼,她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值班犯人索命无常般的叫声。又是一个令他陌生的新环境。魔鬼中队,看来并非浪得虚名。临下队之前,他就决心在这里单枪匹马闯出第一个美好的春天。因为从真正意义上讲,到了这里,他才算是真正到家。他将在这个离入所队并不遥远的地方,折腾出一些比章辰更有声势的名堂。
每个人活着,其实都是在某条相对黑暗的道路上行走,前途无法预知。于是不少岔路往往向你挺立,你不能提前悲伤,更不可以预支后来的快乐。这些都不是做人的权利。
入狱前,章辰曾和杜亮张阳他们探讨过彼此的理想。杜亮的理想是成为人民教师,在神圣的讲台上为新中国造就出一批批杰出的人才,顺便再吃吃漂亮女弟子们的豆腐。这个理想猥琐但也崇高。张阳说他想当一名医务人员。他还就此理想专门拖带出了自己的某个梦。在梦里,他看见自己拿着根小针管,在性病泛滥的年代,为美丽的女病人控制*股或者*股反面的伤势。章辰自己则梦想成为中国人民解方军的空军飞行员。为保卫祖国的万里晴空而奉献生命,像某个烈士那样为国捐躯。这想象太伟大。
因为那场毫无意义的牢狱之灾,现在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三个人的愿望。而且张阳当初的哩想就与女人有关。来到魔鬼中队的第一天,他就因为日有所思,导致夜里做了个无比璇骊的春梦。梦里他实现了理想的小小一部分,尽管是虚拟的。但感觉却相当真实。其实坐过牢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呆在里面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女人。除掉女人之外,第二件事情就是逃跑。
在张阳没有下队之前,章辰曾经向他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他说他想学习半条命,装疯卖傻或者不惜一切代价的跑出去。张阳说,这里有吃有喝的,你跑什么跑?现在交通和通讯工具这么的发达,被政府逮住了,你不怕被加刑啊?和张阳不同,章辰逃跑思想的诞生是因为对监狱本身的恐惧。而且章辰还认为:想女人跟想逃跑是一回事。只有跑出去了,才能与女人接触,也就是说,想接触女人那就必须实施逃跑。
很多对监狱缺乏具体了解的人认为,少管所里面关的肯定都是少年犯。其实这是个常规错误。少管所关押的犯人,一开始,的确都是少年犯,但他们得改造,也得成长,结果长着长着也就成了少管所里的生产能手,改造标兵、骨干什么的。每年,少管所都要往成年监狱调走一批超龄的犯人。可从这个意义上说,少管所又像个大妈,现在大妈看着自己的孩子出息了,所以就不想把他们送走。留着他们,在少管所内部创造财富。众所周知,少管所是监狱系统的一个下属单位,现在的监狱跟古代的监狱不同,古代监狱里关的都是些政治犯,政治犯们自古以来就享受着较好的待遇。而现在的监狱是盈利单位。外表上看,它是国家机器,其实它也是个事业单位,甚至可以叫做企业单位。解方前,红军在边区还开垦荒地,生产自救呢。现在犯人犯了法,监狱当然不是盏省油的灯。因此改造的全部意义,其实就是强制犯人劳动。用改造术语说,就是用汗水洗刷思想。劳改劳改,顾名思义也是劳动改造。
如上所述,张阳由中学生成为少年犯,从看守所奔赴少管所,又在入所队接受了一些劳改政策的教育与感化,现在,他是一名纸箱厂的未成年工人。他们的厂区离监管区不远,就在少管所的东面。也是个四面都是高墙电网的大院子,像口枯井一样。井口上方的天空跟其他区域的天空相连接,但阳光一落下,它就走了样。像一首跑了调的曲子。围墙外面花花绿绿,里面机器轰鸣。厂房外面,带工狱警们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打牌或者聊天。职务犯们则像监工一样,整天阴沉着他们的脸,来回巡视个不停。
少管所纸箱厂的工人张阳头一天上班,心情无比激动。心想自己马上就可以出工了,可以去大墙外面看看花红柳绿了。那该是一个怎样自由的世界啊?出工那天,他夹杂在无精打采的队伍里,步伐格外抖擞。以至于走在他身后的犯人因为跟不上他的节奏,忍不住小声骂了他一句傻b。张阳出门报数时的声音,比他出娘胎的那声啼哭精神多了。
一出大铁门,的确如他所想。外面的春天跟里面的春天就是不同。外面的春天有生气,有颜色,甚至还有声音。是的,春天生长的声音。大地苏醒,那柳丝轻摇。空气新鲜,连天上的飞鸟都在唧唧喳喳。春风和暖的手,为他沙沙地掀开崭新的一页。那种感觉,让他回忆起小时侯,第一次领到书本打开时,飘出来的那阵阵墨香。因为视野忽然变大,他的思维也随之活跃起来。多么宝贵的自由,现在我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入狱之前,真正自由的时候,有谁在乎什么天空什么飞鸟?在乎身边偶尔走过的红男绿女?拥有自由的时候它无声色无形状。可当自由一旦失去,他才感觉到那些春风,花草以及一朵阳光下白云的窃笑、一声草丛里的清脆的虫鸣,都是自己所能真切感受到的羡慕。然而,这些离他又是何其遥远?他希望减刑,可是减刑首先又得立功。傻子都知道,在监狱里面立功意味着什么。在监狱立功对于犯人来说,是件敏感和犯忌的事。谁立功恰恰可以证明谁做了鸡鸣狗盗的事情。这方面,张阳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决不做对不起同志的事,哪怕不减刑!况且在外面,在学校,他张阳可算是个抛头露面的人了,从小他就深知叛徒的可恶,电影电视里面,叛徒的下场基本相似,都**不得好死。
当然,除了做叛徒之外,还有一条路可以让他获得减刑,那就是拼命劳动。“你们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肮脏的灵魂,只有这样,才可以重新做人,早日到达新生的彼岸!”这是他们那批新花子下队时,二队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对他们说的。副队长的训话内容跟指导员的不一样。指导员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们是未成年犯人,我们的劳改政策是教育第一,劳动第二;任何时候,思想改造都在第一位。指导员的话其实就是暗示他们要搞搞阶级斗争,互相检举检举,揭发揭发。指导员训示完毕之后,甚至还故意用眼睛瞪了瞪副队长。张阳当时就想,看副队长和指导员俩顶牛的架势,像极了戏台上的关公和曹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已。不过,在张阳自己的思维里,他倾向于副队长所指的那个方向。
可是副队长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要拼命干活,争取混个先进工作者当当。不拼命干的话,哪里来的汗水?又怎么洗刷罪恶?怎样立功?不立功怎么早日新生?都是一环套一环的,看来条条毒蛇都咬人!再说吧,干活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强项,读书时,他从来没有干过什么活。干得最重的一次还是在学校。那时候,也是春天,学校团委组织大家去马路进行学雷锋活动。那个春天很有意思,他跟女同学小路也才刚刚拖拍,为了显示自己能干,他连小路的雷锋也抢过来一起学了。最后他的小弟章辰为他统计出一组数据,那就是:整个学雷锋活动中,张阳为小路拎了l桶水,替小路擦了n条街道栏杆,代小路洗了m辆车,再加上他自己本身的任务是opq,最后总计出他一下午的总成绩是多少多少。听完那么一组数字后,张阳嘿嘿一笑说,学雷锋嘛,就是要超产超额完成任务。那次干活学雷锋的时候,小路在场。学的有价值,因为学完那场雷锋之后,他就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在小路的默许下,胜利地吻到了她的脸蛋。可现在的问题是,车间里面都是劳改犯。所以他不仅没有丝毫学雷锋的雅兴,甚至连自己本身的任务都懒得完成。
头一天上班,他就被小组长安排站在拌浆池上拌浆,劳动任务只是划动手里的板条,将浓度不一的纸浆划均匀。这份工种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很轻松,而且机器里面淌出来的料子,浓度不一的情况,基本上是很少见的。因为下队后,他依从了章辰的意思,暗地里拿出点钱偷偷塞给了小组长。组长马上亲切地夸奖他,说他招子亮,懂经,将来前途肯定无量。可是那个池子很大,里面的纸浆热气沸腾,气味怪异。最后那个收受了他贿赂的组长,还特地给你找来一顶帽子和一副口罩,让他戴上。那个帽子就像是影片里面小鬼子们的帽子差不多,口罩也脏不拉鸡的,汗味扑鼻。但张阳已经顾不了太多的形象,戴好弄好口罩和小日本军帽后,他知道自己的形象肯定不是很美好。但他又有点侥幸地想,这里谁谁都一样,出去了谁谁还能记得谁呀?
入狱后,章辰曾长时间地守侯在监房的窗前,看月或者星星。他一度以为自己发现了全部世界。月与星星都是透明而干净的东西,他将无法与之相比。也不可能还有机会比它们更透明,更干净。每逢年终评审或者三查两打阶段,少管所每个中队都显得鸦雀无声。一到晚上就要学习大会精神。学习学习再学习。尽管都是些表面文章,但监狱就是那样,凡是狱警交代下来的每件事,基本上都是木版上钉钉子,十拿九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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