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机的玩笑开过之后,就是春节。那段时间,整个少管所,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大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各个中队的管教干部也都一反常态。变得分外平易近人。操场四周的那些冬青树,已经被绿化组的老犯人们修剪的端方四正。监房从里到外也更加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就连监管大楼上的那两盏探照灯,也虚张声势地亮了起来,夜夜辉煌通宵达旦。所部大楼顶上白天红旗飘飘,夜晚彩灯闪烁。好一番新春喜庆歌舞升平的狱内景象。
在此期间,省局、所部、以及各兄弟省市少管所的高级管理人员们,开始濒繁进出参观。与本所领导首脑们交流治狱经验,顺便加固彼此之间的私人感情。外面的一些报社、学院、电台、剧团等社会帮教组织,也一个一个磨肩接踵地开进来走马观花。他们会将各自单位库存的图书大批大批地运进少管所,那些书上充满了各式各样行迹可疑的痕迹,大部分布满灰尘且霉味扑鼻。赠书仪式上,一些犯人代表则纷纷上台,朗诵他们的感谢信与决心书之类的华词丽语。
春节前后的那半个月里,每天三餐都是鸡鸭鱼肉排骨汤。弄得张阳很是受宠若惊,他甚至怀疑后面会不会有类似小日本南京大屠杀的场面。他说过去犯人临刑前,都要享受一下类似的待遇。钟老七每每酒足饭饱之后,则从监房跳到走廊上,把自己的肚皮拍的叭叭响,一边拍肚皮还一边大声安慰其他同犯:“吃吧吃吧!放开你们的肚皮吃!吃饱了不想家!”
1997年的春节以雪花覆盖大地的姿势来临。那场雪将监狱整整一年的压抑化为乌有。时间则隐藏其中,静侯春季的温暖来融化有关于她的全部梦想。
时光恍惚。不久,六组的半条命就莫名其妙地生了场怪病。他忽然梦见了一只幸福的青鸟。梦醒后,他声称该鸟在梦里传授了他很多飞翔的技巧。自从做过那场怪梦,半条命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大模大样地排出些粪便,并常常在中队各个角落里肆意地起飞。他先是把床单撕成长条状,再一条条的缠在自己的两条胳膊上。然后做游泳的姿势,不停地划动双臂。那些床单在空中晃动的样子,像是晚唐的周姬在跳霓裳羽衣舞。半条命发病前,就向狱友章辰他们公布了自己的理想,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日成为一只会飞的鸟。历尽无数次徒劳的起飞,累得他神形憔悴。最后他每天都蹲在走廊,或者坐在厕所里练声。高唱他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嗷嗷嗷嗷!
征对半条命种种类似精神错乱的举动,队长说,他那么想成为一只鸟,肯定是想逃跑!然后特别嘱咐中队所有的职务犯:至此非常时刻,你们要协助政府提高警惕,对其严加防范。队部决定押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那天,所有的职务犯都严阵以待。可得到消息后,半条命却在走廊一闪,猛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天,中队所有积极向上的同犯几乎是倾巢出动。他们手里就差没有捕蝶的工具,否则,一定很有儿童们在草地上捕蝶的味道。康复后的半条命,曾经这样形容过同犯们当时搜捕他的情形:“鹰犬爪牙和走狗们对我地下档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万众一心要屠杀同志的恐怖呀,让我终身难忘。”章辰记得,当时队长在行动之初还紧急制定出一套方案,规定所有参与行动的成员,发现情况则学某某鸟连叫三声即可。不许惊动预谋脱逃的半条命,防止他杀身成仁。
最后,他们在厕所发现,身材短小体弱多病的半条命,正紧闭双眼地斜卧在一个大水箱里。面对下面如潮的观众,不闻不问,整个一副掩耳盗铃的表情。队长则用橡皮警棍指着他,让他自己主动爬下来。半条命却探出满脸是水的头,对着下面的人群轻轻唱起罗大佑的那首《童年》。象模象样的歌声征服了所有的围观者,整个喧闹的厕所顿时鸦雀无声。好象只有半条命的童年在厕所里面轻轻,轻轻地流淌。
半条命临被众人抬进蓝灯闪烁的救护车时,章辰还意外地发现,他居然神态清醒地趴在车窗玻璃上,向章辰很是亲切地笑了那么一笑。然后还向他偷偷做出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紧接着那辆车就轰然开走。剩下来的记忆中,章辰不禁对深谋远虑的半条命佩服的五体投地。
过去的深夜里,章辰总是发现一些睡在上铺的兄弟,半夜三更的时候将床铺弄得摇晃不止。尤其是已经被狱警强行送走的半条命,他最喜欢在凌晨时分,用手解决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烦恼。少管所内部称此现象为“打手冲”。其实,在生理常识中,这叫“手**”。而在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类型的人群中,则流行一个比手**更高一个档次的风气,那叫“意**”。此类现象,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曾着力描述过。那大概就是现在少年犯们“打手冲”现象的鼻祖。
偶尔,章辰自己也避免不掉此类生理问题的干扰。总之,只要中队头天晚上放电视,只要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两个青春可人的美女,那么第二天少管所的晒衣绳上,则会胜利地加上多于往日数量的五颜六色的内裤。仿佛又是一场比赛,洗内裤濒繁的,就代表着精力旺盛。反之,则标志着某项体能的衰竭。据体弱多病却精力旺盛的半条命说,常常打手冲可以加快体内的新陈代谢,起到消灭青春疙瘩痘的作用,简单实用一箭双雕。尽管在简单发泄之后,很多犯人,包括章辰在内,他们都难以减轻自己对自己的鄙视。但问题是,在种种热血蠢蠢欲动的青春时代,加上四面高墙电网对他们形成的重重包围里,解决类似的生理问题,谁还有其他什么锦囊妙计?
钟老七有次出去窜队,回来时表情激动地在章辰面前来回踱步。原因是他的一个老乡,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从外面弄进来一本厚厚的**画报,一百多页,全部是世界各地赤身衣果体的猛男豹女。现在被他借了回来。于是两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老七从哪摸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里面一个象是哭又象是在笑的女人上下比划个不停。然后他很有见地的总结出,什么三围不标准,某某部位不性感。事后他还非常不屑地对章辰说:“你喜欢这些东西吗?我才不稀罕那些黄色画面!我十六岁那年就被我老婆开了苞,这方面你可不如我。”
第二天,老七又把张阳叫过去共享那本画报。回来后张阳有点语无伦次。他不停地向章辰和同组的犯人叫嚣着“老外女人的那里真美!山是山来水是水!”章辰禁不住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中国女人曾经被你见识过?”张阳听后马上跳将起来,说,要不是杜亮跟你小子汇报那么一个鬼事,现在小路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记忆这个东西,的确有很大的本事。在所有过往的事件里来回穿梭,随时随地的,它就可以改变任何人对事物原来性质的看法。比如刚过去半年,张阳就淡漠了对自己案件的原有负罪感,现在进而一步,他因为没有见识过女友小路的山水,就很是从容地将责任推向章辰和杜亮。还一副被牵连的模样。章辰则开始感觉出人类思想的苍白。岁月的列车一如既往地承载着每个人,飞快地刷新着他们的记忆,还能顺手改变着他们的思维方式。它沿着世界的脊梁,永不停歇地朝前奔跑。没有终点,也没有方向,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那么迷惘。
章辰自己也常常思考,当年自己,杜亮和张阳,他们三个人当中,到底谁是主谋?谁应该担负起全部责任?这些看上去已有分晓的问题常常把他逼进一条死胡同。就像青少年到底应不应该恋爱和手**一样,他应不应该把自己的罪错完完全全地推给另外的两个人?在这个无解的问题上,狱友老七认为,事实上谁都没错。错的是上帝,“狗日的上帝冒充能干!在这个世界上造什么人?造来造去,结果造成现在这么一个烂摊子,可他自己却一溜青烟躲进了天堂。”老七向他如此阐释。
第二章完
恭小兵2002年10月定稿
春节过后,入所队开始往下面中队分人。章辰因为担任了小组组长,又接替了中队原来宣鼓员张斌的位子,常常编造出一些干警廉洁奉公,犯人积极向上的稿件,刊登在狱内小报上,睁着眼睛糊弄人。最后被队长指导员当成了宣传骨干而留了下来。张阳却被分到在少管所具有“魔鬼中队”之称的纸盒二队。传说,那个中队每年都要发生一两起少年犯拼死脱逃的恶性案件。最后弄得狱方领导大光其火,索性从所属各个中队,调来一批作风泼辣的管教干警,又专门将一些调皮捣蛋的少年犯分到那个中队。结果辣椒对烧酒,好手对好手,两者之间,故事不断。据张阳说,那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局面发展到最后,不少血气方刚生性暴烈的少年犯,因为承受不了狱警的高压政策,往往跳将起来,叫嚣着要跟管教干部单挑。因此,在张阳为期四年的少改生涯当中,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纸盒二队。
张阳被分下队的时候,曾向章辰老七夸下海口,他胸有成竹地说:“不出三个月,我张阳将成为魔鬼中队里魔鬼中的魔鬼!”没有人为他喝彩,因为那天的入所队乱糟糟的,不少被分下去的少年犯们在大呼小叫着。这个说他的跑鞋不见了,那个说自己的袜子丢了。个别私藏现金的犯人在神色紧张地转移款项。毫无疑问,他们下队后的第一个项目,无非又是过堂和冲凉。而当时身为职务犯的老七和章辰,正煞有介事地协助着本队的狱警们,在疏散慌乱的人群。趁着慌乱,章辰飞快塞给他一些现金。嘱咐他用钱开路,保险可以人畜平安。
章辰想,先前的张阳离魔鬼的领域遥遥迢迢,可现在却终于如此之近。是不是上帝与魔鬼本身只有一步的距离?拿老七的话来说,上帝是人类最为可耻的逃兵,在人间作下了滔天巨孽,然后弃整个人类的种种痛苦于不顾,自己率先匆匆逃窜。那么作为被他抛弃的子民,又何苦死死向他祈求着什么四季平安?
一段时间以来,队长老是逼着他作一篇反映少年犯心理痕迹的文章。他首先想写的就是如何成功脱逃。本来他想写半条命的,可是因为种种因素,或者可以说是现代化医疗设施的先进,半条命并未成功逃脱。相反,他被院方诊断为间歇性风湿病,而重新遣送回少管所。回来后的半条命,继续在原来的床铺上面,为自己早日变成飞鸟的荒谬理想,和濒繁到来的生理烦恼作着英勇的斗争。但他把精神病医院比喻成为一座人间的天堂。
“那里天才如云美女三千!我的身份吸引了所有医生的深切关注。在那里,有花有草有虫有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任何人歧视我。我看见他们用*说话,用嘴****。也没有任何规章制度来约束我们,真像是一座人间的天堂,每个人都能感觉出自己就是造物主。”他沉浸在记忆的涛声里,“让我难以预料的是,许多公子王孙,他们怎能发疯?有个漂亮的小护士似乎还爱上了我。为了哄我吃下一个苹果,她就不惜把我说成是英俊的大力水手和圣斗士。结果我给她写了封情书,因为辞藻华丽,语句通顺,导致了我被院方遣送回来。”
最后半条命又不无怀念地说:“白天我就默默地看着她,夜晚则回忆着她漂亮的脸蛋打手冲。人们为之生死不顾的爱情是不是这个样子?可惜我是人渣她是天使,即使我们相爱了,迟早也会成为悲剧是吗?尽管我决定不再用记忆来容纳她,但我坚信她就是天使长的小女儿,而且爱我。”
就半条命所谓的人渣与天使,他们之间到底有无爱情的可能性,章辰无法判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的一切说白了,无非是尽其一生,作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稻梁之谋。儒家提倡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至于爱情,不过是生存主题里的一个插曲。爱情,本来就是一个情趣高雅的东西,它适合于那些衣食无忧且心地善良的人士把玩。“我们连自由都难以把握,也配介入爱情?”所以他对半条命节外生枝的狱外情史嗤之以鼻。从精神病医院回来,半条命还保留了一张那护士用过的面纸。上面有块坚硬的痰迹,估计是小护士的鼻涕。被半条命当作定情物而郑重收藏。
章辰对爱情没有什么具体和深刻的感触。不过,在他十五岁那年,似乎也发生过一些若有若无的情节。不错,就是那个名叫小路的女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单恋,就在他蠢蠢欲动地想有所表示的时候,半路上却杀出一个声称要跟他有福同享的张阳。在爱情与友情这两种烦恼的纠缠中,他咨询过当时正在读大学的姐姐。可他姐姐却顾左右而言他,先是鼓励他多看一些课外书,譬如巴金的家、春、秋,或者杨沫的青春之歌;然后又不厌其烦地教他弹起了吉他。最后好象是为了彻底根除弟弟的烦恼,她开始就早恋的种种弊端而对其夸夸其谈起来。仿佛自己从中学一路走过,深受过千百次早恋的伤害一样。结果在姐姐无休止的说教中,他延误了战机,最后被张阳捷足先登占了花魁。
“你是我弟弟,你是优秀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跟那帮臭小子学坏了。”得知章辰的早恋夭折之后,他姐姐喜笑颜开,还特地给他买了把红棉,以示庆贺。可她永远也不会想象出,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弟弟不仅跟那帮小子学坏,还坏到了骨子里,坏成了半条命所谓的人渣。不知道若干年之后,弟弟还会坏到哪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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