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明对我已是恨之入骨,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就他给我总结的那5 条罪状固然是无稽之谈,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难道不是历史的经验吗?再说,就这样硬顶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呀?
等着他们来给我认错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这儿是他们的天下。 唯一可行的只有我的妥协,这不是我的本意,却是我的必然。
今天的茶淀农场已不是四年前我在团河农场度过的单身牢房的日子,那时,我没有获释的期待,也没有如今天这样的大好形势。那时,我尽可以把生死置于度外、为所欲为。但现在我已看到了光明,走出监狱的日子指日可待,我何必再去做专政与被专政者的仲裁人呢?我的所作所为就是不合时宜的唐.吉柯德般的愚蠢,是必定要在强大的敌人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我要做的不是“认错”,而是“认输”。是渺小对强大的认输,是“是”对“非”的认输,是“有理”对“无理”的认输,是良心对无奈的认输。我这样做是出于一自之利的自私目的,但我只能这样做了。
“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才是炉”,在我经历九年多的监狱生涯后,更深刻地领会了这条由前人总结出的经验之谈。
一九七九年六月八日(星期五) 昨天晚上,严管组发生了一件事情。 夜间值班的王士清队长巡视到严管组,大家刚刚躺回各自的铺位上准备睡觉。 看王队长走进来,正在观看值班记录的赵宏英想让大家坐起来接受王队长训话,被王队长拦住了。
大家都仰头看着王队长,听他说话,只有杨进喜在蒙头“大睡”。不抽烟的王队长对烟味十分敏感,他闻到屋里有一股烟味,但室内唯一能够抽烟的赵宏英此时并未抽烟,何来烟味?
机警的王队长走到杨进喜的铺位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顿时一股浓浓的烟味从里面扑出来,原来是杨进喜裹在被子里面偷偷地抽烟。
不等王队长发话,赵宏英冲过去一脚把杨进喜踢了起来。揪着他睡觉穿的一件背心,狠狠地抽了两个嘴巴。
他声色俱历地质问杨进喜:“你哪来的烟?你他妈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抽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杨进喜被打蒙了,一下儿跪在地上,连连向赵宏英和王队长讨饶。
王队长从掀开的被子里又翻出一小包烟叶、几只香烟和半盒火柴。人赃具在,大家也都被震惊了。严管组的制度如此森严,他是从哪儿弄到的烟和火柴呢?谁也想不出来,但这些东西却又实实在在地摆在大家面前。
王队长不加制止地看着赵宏英拳脚交加地殴打杨进喜,站在一边狠狠地说:“你这小子狗改不了吃屎,为这抽烟的事情你挨过多少次批、多少次打了,你就是不长记性。”
倒在地上的杨进喜鬼哭狼嚎般地向王队长讨饶,王队长栏住了正打得性头上的赵宏英,让杨进喜自己说今天的事情该怎么办。
杨进喜连连下着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抽烟了。
赵宏英把从他被窝里翻出的那一包烟叶倒进他的饭碗,又倒进一碗水。狞笑着说:“今天我也不打你了,你把这杯水喝掉就算完。”
那碗冒着热气的烟叶水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被泡过的烟叶转眼变成了多半碗。 王队长不说话,大家也不说话,都在等着这件事情的结局。
杨进喜也算是有点儿亡命徒的劲头,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喝这碗烟叶水是过不了关了。只见他一咬牙,从赵宏英手里接过那碗烟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看杨进喜真把这碗烟叶水喝了下去,赵宏英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冷笑着说:“算你小子有种,以后再抽烟就没有今天这么便宜了。”
王队长皱着眉头把赵宏英叫到门外说了半天话,大概是批评他不该用如此手段对待杨进喜罢,说完后赵宏英自己回来了。
过一会儿,那碗烟叶水在杨进喜的胃里发作了,疼得他头上直冒汗。 我的铺位紧挨着杨进喜,看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对赵宏英说:“你让他喝这么多烟叶水,胃里受得了吗?你赶快给他找几片药吃,要不然这一宿大家谁也甭想睡。”
赵宏英仍旧是气哼哼地说:“不想睡好说,那就别睡了。”他毫无人性地一脚把杨进喜从床上踢了起来喝道:“你现在到院里去站着,什么时候把那影壁墙上有多少块砖数完再回来睡觉。” 杨进喜穿上衣服捂着肚子出去罚站了。
一九七九年六月九日(星期六) 上午还是到28甬麦地锄草.从全中队犯人的情绪看,大有把剩下这些活儿一鼓荡平之势。9.30分,杨指导员召集各组值星员开会,要求大家加快速度,中午不回去吃饭了,什么时候完活儿什么时候回去。各组值星员回组传达了指导员的指示,大家迅速干完手边这快地的收尾活儿,转到前边那最后一块地里去了。
十一点半,伙房送饭来了,今天吃的是茴香馅加肉丁的包子,因为包子不像镘头或窝头可以掰开分,严管组犯人也暂时多给一两,与大家一样分三个包子,共六两,等明天中午吃饭时,再把今天多吃的这一两扣除。
全队犯人打完饭后,大桶里还剩有一些菜汤,虽然只是一些少油缺盐的白菜汤,但严管组犯人还是都眼巴巴地看着那盛菜汤的大桶,希望不要把那菜汤倒掉或抬走,再给大家分一点,填饱肚皮。
伙房犯人问我们还要不要剩菜了,严管组值星员金保全越俎代庖地告诉伙房人员说:“严管组没人要了,你们抬走吧。”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在他看来,这些“破菜汤”有什么可吃的,不就是一点儿菜叶加水吗。不错,但这加水的菜叶对严管犯人来说总能果腹呵。
看着抬走的剩菜汤,望眼欲穿的严管组犯仁大失所望。尤其是已端着饭盆准备去打菜汤的刘力和朱明武那种若有所失的神态,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了。
吃完午饭,杨指导员号召大家一小时之内把剩余的活儿全部干完,干完就回去。杨指导员一呼百喏,百十号人一拥而上,一会儿功夫就把偌大一片地里的杂草全部拔完了。杨指导员倒也痛快,随着收工的哨子声,全体人员在甬道上集合完毕回监区了。
午睡一直到下午5点钟,起床后,严管人员照例要打扫院子里的卫生,晚饭前已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晚饭后,程队长分别把王来喜与张治国叫到杂务值班室,责成二人写严管总结,又让谷有清把二人的东西检查一遍,今天要解除二人的严管。
晚上学习时,严管组对二人进行严管总评。大家对王来喜的印象远比张治国强。王来喜的错误是因为哥们意气,帮人打架。张治国是因为偷东西,在中队屡屡偷窃,即偷公家也偷犯人。
二人被解除严管,大家也都感到高兴,因为这死水一般的严管组总算是看到了动静。就像我被关押在看守所时,朝夕相处过的任何人出去(无论是释放还是被判刑),都会使其他犯人小小激动一番。此时,大家都会设身处地想想,自己何时才能走出暗无天日的严管组呀!
总评完毕,严管组犯人与中队其他犯人一同看电视。先看专题片“邓颖超访问日本”,再看“文艺晚会”。
突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所有看电视的干部全部跑了出去,直至电视演完,干部们也没回来。直至王队长点完名回到严管组时,杂务魏喜来把杨进喜的衣物统统收拾起来拿走。大家才知道,刚才看电视时杨进喜趁机逃跑了。而且有人听到大门口有连续的枪声。这一夜,严管组一片肃然,犯人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可怖而紧张地度过了这一夜。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日(星期日) 今天是周日,由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大院里变得一片死寂。今早起床后没有出操,杨指导员指示对严管组犯人逐个搜查。搜查完毕,正要去打饭,全体人员紧急集合,杨指导员要宣布重要事情。
他说:‘罪犯杨进喜于昨晚九时许从监区门口畏罪潜逃,潜逃后,连续作案,于今日凌晨四点钟被警卫人员击毙于三分场八甬麦田中,这是他罪有应得的下场。其后宣布,鉴于这个突发事件,今日全分场犯人停工一天学习讨论。
指导员告诉大家,很快就把杨进喜的尸体拉回中队来,大家都可以看到他的结局。尽管杨进喜被击毙的消息大家都已听说,但一经杨指导员宣布,大家还是为此事而瞠目结舌。
一小时后,杨进喜事件愈加明了。他越狱乃至被击毙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昨晚由于杨进喜屡屡违犯严管规则,因而大家看电视时。指导员责令到院子的影壁后面去罚站。
九点钟,杨进喜趁人不备,遛进队部小院的铁栅栏,偷出队长的军衣军帽,又跳出中队院墙来到监区门口,他对门口的警卫人员说,他是来探望在六中队当干部的哥哥的。由于他身着军衣军帽,撒谎的本事又异常高超,说得警卫人员将信将疑。待警卫让他在门口等候,自己打电话核查此事时,破釜沉舟的杨进喜趁机逃出监狱大门。当警卫人员核清此事,出来抓捕他时,他已跑出好远。警卫鸣枪示警,但未能把他抓获。
杨进喜潜逃后,在分场仅有的一个小卖部进行溜撬作案,窃得衣服、食品、香烟及菜刀等凶器。
在警卫的追捕中,他逃到八甬麦地隐藏起来。及至清晨四点钟,他被拉网搜查的警卫发现,又由于他挥刀拒捕而被当场击毙。
杨进喜是判了10年的重刑犯,但他没有必死的罪行。他还年青,只要他好好改造自己,学会自食其力的本领,将来还会有前途。但他现在死了,他的死是因为他触犯了监狱中的法律,但他死得罪有应得吗?
在上午的学习中,大家轮流发言,谈对杨进喜事件的认识。我也谈了自己的看法,从杨进喜事件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关系上分析了他的行为和结局,顺便谈对自己所犯错误的认识。
昨天,杨进喜的尸体被拖回了中队大院,停放在院中。 各个组的犯人全都看到了杨进喜的尸体,严管组的犯人也看到了。那是大家必须要看的,因为政府要杀一儆百。
一排弹孔是从杨进喜的头上、身上洞穿的。他的左眼已经被打飞了,只剩下一个已经萎缩在一起的眼眶,四围是红白相间的脑浆和血迹。他的嘴被打裂了,张开的嘴显得出奇的大。那张原本很秀气的脸庞被子弹撕扯得变了形,即狰狞又丑陋,使人不由得感到恶心。
他偷的军衣已被剥了下来,身上只穿着他自己的囚服,那囚服的弹孔上凝聚着一块块乌黑的血迹。不久,杨进喜的尸体被拖走了,拖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晚上集合点名时,杨指导员又说起杨进喜的事情,指出他的逃跑及结局都是“预料之中”的,在他生前留下的手迹中就有这样的话:“哪怕前面是火坑,是荆棘、是万丈深渊,我也要往下跳”和“致死不悔”等。
我不知道杨进喜是否有过这样的“手迹”,倘若有,这些话便足以看出了一个流氓无产者挺而走险的本性。但就我了解的杨进喜能写出这样的话吗?
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杨进喜的死应该说是轻于鸿毛了。
此时的赵宏英再也没有昔日的骄横,他吓傻了。 他被撤消了严管组值星员的职务并被调出了严管组,该职务暂时由郭有清代替。但中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全体犯人都被震惊了,再没有人敢违犯纪律,大家连说话都变得悄声细语。
杨指导员讲话后,各组继续讨论。 严管组正在讨论时,昨天解除严管的张治国又搬着行李回到严管组。原来,他昨天解除严管时,顺手牵羊地把已经死去的杨进喜的一双塑料凉鞋偷走了,真是贼性不改,下贱!
十、狱中日记(四)
——1979年麦收前后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一日(星期一) 由于最近连续下雨和不断发生“意外”事件,麦收前的时间一再被耽搁,很多必须要做的准备工作都未完成。。
严管组仅剩下了六个人,谢金泉、王来喜、刘力、张治国、朱明武和我。今天刘力和王来喜拉稀。一夜之间已拉得面黄肌瘦,严管组能干活的人只剩下我和张治国、朱明武和谢金泉。
这几天,六中队灾祸连连。杨进喜事件还未过去,肠炎又蔓延开来,全中队染上肠炎者不下30余人。
下午出工人数骤减,流行病引起了场部的重视,为防止在全分场的蔓延,六中队犯人集体到监区医务室检查,周文涛大夫不敢怠慢,依次为六中队百十名犯人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是,六中队流行的是可怕的痢疾。
痢疾流行,谣言也在六中队流传开了。大家私下说这痢疾是已经死去的杨进喜阴魂不散,对六中队犯人的惩罚。还有人说:“这痢疾是拉回的杨进喜的死尸腐烂后引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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