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今天只有二组和严管组出工,到7点钟指导员来了,宣布今天全中队犯人都到十四甬拔草。
在麦收的关键时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注意干活时的质量问题。干活儿慢一点儿还好说,出现质量问题就严重了。例如,拔草时不小心把稻秧儿拔出来,就会说你是“破坏生产”,甚至说你是“阶级报复”。那时,无论你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在监狱里“客观效果是判断一切事物是与非的界限”(杨指导员所说)。对于严管犯人来说,这更是不容分说的事情。
昨天朱明武吐血了,郭有清带他到监区医务室看病,大夫说他吐的是胃血,可能是胃溃疡。在茶淀农场,这种病是不会得到“动手术”的待遇的,大夫给他开一些药就回来了。
郭有清颇有些愤愤地说:"魏喜来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从医务室回来后,他拦住我问:‘朱明武是不是从嘴里抠出来的血块呵?’"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不可思议,就连队长也不会对病人提出的问题,魏喜来同为犯人却提出这样的问题,心理如此阴暗,真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朱明武进严管组已经半年了,看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由得使我想到自己。倘若我也在这里住上半年,严管组的饥饿、疲劳加之蚊虫的叮咬,到时候恐怕还不如他呢。9年多的监狱生活。特别是团河农场两年多单身牢房的生活已耗尽了我的元气,我还能这样坚持多久呢?
同病相怜、兔死狐悲,朱明武悲惨的处境使我内心里感到不寒而栗。
下午,天还是阴沉沉的。午睡后,全队继续到十四甬的水稻田拔草。
上午拔草时,由于不小心带出了几株秧苗,申队长已经对我有所注意,此时我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慎,但这又影响了干活儿的速度,站在身边的严管组值星员习东生不断地呵斥着我,让我加快速度。
这一声声呵斥狗一样的严厉呵斥是出自同为犯人的习东生口中,这是人的语言吗?不!这是鞭子,是带着吐沫星子的子弹,这鞭子抽在我的身上,这子弹穿透了我的心。
但我再没有发作,因为两个月的严管组生活使我变得能够忍耐了,这能不能也算是我的收获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总能忍耐这样的呵斥,是否总能以沉默来回答这样的呵斥,但有一点是我确信无疑的,在以后的严管生活中,我必须用最大的意志来克服时时面临的饥饿与疲劳,竭力干好分配给我的活儿。我宁肯累死,也不愿用稍稍的偷懒来换取这些人傲慢的呵斥声。
晚上9.30分,开了两个多小时的“干部子弟会议”结束了,严管组值星员习东生和严管犯人刘力一同回到了严管组,这已是中队第二次召开这样的会议了。六中队共有9个干部子弟,杨指导员是把他们做为重要的改造教育对象来对待的。文革之初的"血统论"在监狱中得到了延续,在杨指导员的意识里,他们才是属于可以改造教育好的犯人,即便真要平反"冤、假、错"案,这政策也该落实在他们身上。 我已离开社会多年,不知此种现象仍是社会的主流呢还是现在监狱所独有。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往事依然深似海,都随回忆入梦来",在使我心力交瘁的此时,却做了一夜关于十多年前的遥远的梦。
往事早已随风而逝,消失在心底的尘埃中,而支离破碎的断想却在睡梦中半是真实半是荒唐地浮现出来。快十年了,这样的梦固然已越来越少,但每每出现的时候,却是那样逼真,那样形象,那样富于情感地搅扰着我的心。
梦,没有随着晨曦的来临和起床的催唤声在记忆中消失,在惆怅和痛苦中我咀嚼着依稀的梦境。
对一幕幕梦中情景的回忆,使我又回到了15年前学习成长过的学校,回到了度过我全部童年时代的家园。在梦中,我又看到了旧时的同学和朋友们,看到了学校的课堂和操场,看到了毕业时语文和数学的考卷。不同的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我时却都是那样的陌生。
我伸开双手热情地召唤他们,得到的却是惊惧的目光和连连的摆手与苍徨的逃避。在一阵烟雾中,梦境又把我带到了四季飘香的广州,我看见了难忘的"连心路"的街头公园,在没有人声、没有车辆的马路中央,我昔日的女友许家文站在那里。我走过去,看到的并不是她张开双臂的拥抱和亲吻,而是她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一阵雾障,又把我和她隔在了咫尺天涯。
具有浪漫主义情愫的诗人和作家们有的喜爱春天迷蒙的细雨,有的喜爱秋日傍晚的余晖,有的热恋初冬的瑞雪,有的追求夏日黎明前的寂静,他们喜爱其中的诗情画意,那都是他们的偏爱。我不是诗人和作家,但我也沉湎过春风秋月。
在这六月麦收的前夕,面对着阴雨连绵的天气,我更渴望的是丽日当空和充足的阳光。而今天我喜爱它们却并非是由于它们富有诗情,也并非是因为我还保留着小资产阶级的浪漫,这种爱是什么?是生命的需要,是本能的追求,是对活生生的切近利益的响往。
在这麦收时节,熟透的麦子把大地染成一片金黄,只是接连的阴雨天气使仁大煞风景,人们焦虑地企盼着天气好起来。
度日如年,这句话形象地概括出此时人们的心境,无论是干部还是犯人。
抛开犯人的身份,做为一名耕作者,我亲身经历了这庄稼从种到收的全过程,我对眼前的一片成熟也是有深厚感情的,我还未沦落到希望这收获在即的一片金黄毁于一旦的地步。
上午,奇迹出现了。在人们的盼望中,灰蒙蒙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变蓝了。终于,原先厚厚的阴云分散成一团团旧棉絮般的云彩,这灰白相间的云彩又渐渐飘散了、逝去了,多日不见的万道霞光重新洒遍大地。在太阳光的沐浴中,地面上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温暖、那样舒适。从路边低洼处的积水中,从人们明亮的眼波里,都反映着蓝天、白云、丽日,也反映着被雨水洗涤过的碧绿碧绿的垂柳和钻天杨。天地间又重新恢复了与麦子交融为一体的金黄色。
今天正式开镰收割,全中队犯人一起到十三甬一块地一块地地向前推进。由于自己去年参加过麦子的收割,所以对这个活儿并不陌生,虽然镰刀不太好使,而且麦子倒伏太多,干起活儿来觉得吃力,但总算没有落在别人的后面。
中午回来吃饭时,马干事告诉伙房麦收时严管犯人也按照45斤的粮食定量吃饭,这就暂时解决了眼前迫切需要的饥饿问题。
晚上的伙食是镘头和肉片炒蒜苗,三个镘头和一大碗肉片蒜苗下肚,使我感受到了吃饱饭的快感。
为使犯人得到休息,晚上仍然放映电视,电视里演的是电影《柳堡的故事》。
我很想看电视,但更想睡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今天评比劳动情况,我和刘力评为"忧",朱明武评为"良"。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五)
睡了一夜,醒来时才感到腰和臂都是酸疼酸疼的,
今天天气依然晴朗,四点钟起床时,天已大亮。值夜班的郭有清没有让我和刘力、朱明武再出操,严管组只剩下三个人了,出操还有意义吗!他只让我们在大家起床前把大院的卫生打扫一遍。
麦收正式开始了,在农村一年的劳作中,只有麦收这几天才是最叫劲的时候。
麦收时的劳动强度对每个人都是一场考验,严管犯人更是首当其冲。我不能有丝毫的畏惧,也不能流露出畏惧的情绪,因为所有干部和犯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严管组剩下的这几个人。这次麦收以后是要进行评定的,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麦收后走出严管组。
这次麦收对我真是一场考验,因为从体力上我拼不过别人,使用镰刀的技术也不高明,再加上这两个月严管生活的煎熬,我的身体已是十分虚弱,这些我都无法与别人相比,我唯一能胜过别人的大概也只有“咬紧牙关”这一项了。
严管组只有我和刘力、朱明武三个人了,朱明武的身体明显不成,干活的只有我和刘力。在这时候,我只能拼了命去干,去表现自己。
一上午的活儿总算拿下来了,原计划在地里吃午饭,饭后接着干活儿。杨指导员考虑这样连续作战,体力消耗太大也未必出活儿,又决定回来吃饭了。
麦收开始后,严管犯人的粮食定量恢复了正常的45斤,而且每天还可以按照劳动评定吃“加量”,因为昨天我的评定是“忧”,今天中午多分了两个镘头。5个镘头下肚,我又一次体验到了吃饱肚子的快感。
下午出工后,我使出浑身的解数,和刘力不动声色地闷头干自己的活儿。他比我干得快,因为我分的地块上麦子比较稠密,他干完自己的活儿,主动走过来帮我一起干完,我在心里暗暗地感激他。
今天直至下午7点钟全队才把任务完成,浑身的酸疼和疲劳是我从没有过的。当我割完最后一把麦子时,几乎已经站不起身,但心里却感到无比的痛快,因为这一天的劳动,我又挺过来了。
提着镰刀回来时,我几乎是机械地迈着双腿一步一步地往回挪。
麦收以来,由于伙食的改善和增加了粮食定量,油水也大了。一些仁大吃特吃,结果是又拉又吐闹出病来了,但愿这不要再变成全中队的流行病呵!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今天严管组和中队各组在麦收期间留在家里干活儿的“危险分子”一同到十三甬去割昨天剩下的麦子,那几块地的麦子零零散散地有7、8亩。严管组的几个犯人一上午割了多一半,完成任务是绰绰有余了。再看那几个中队的“危险分子”由于无人看管(只有申队长一人带队),都在懒洋洋地用镰刀瞎比划着,谁也不正经干活儿。
申队长让他们加快速度,但谁也不听,该泡还是泡。申队长没办法,让严管组值星员郭有清带着我和刘力、朱明武帮他们赶快把活儿突击完,然后到十五甬去和大队人马汇齐,去那里锄草。这些人真让我看不惯,为什么这样不自觉呢?如果是杨指导员在这儿,他们决不会这样干活儿的,这不是“看人下菜碟”吗?
看我们几个人过来帮它们干,他们大概也觉得过意不去了,比刚才加快了速度。一组的王文中对我说:"李哥,你们已经够累的了,让我们自己干吧。"然后他又小声对我说:“听华哥(李华杰)说,法院来人调查过你的情况,你知道吗?”我摇摇头。
这是我被严管以来,第一次听到关于我的情况,真不知道是忧是喜。法院来这里调查我的问题无非有两个可能,或者是要给我加刑,或者是接到了我的申诉,二者都是命中注定,我想管也管不了,只能随它去了。
中午,这点儿活儿总算干完了。申队长说今天晚上和明天又要下雨,让我们把割完的麦子用"搭马架"的方式垛在一起,以免下起雨来全都霉烂在地里。这一堆堆颗粒饱满的麦子,若真被雨淹了岂不可惜了。于是,我尽力把它们垛得好一点儿,整齐一点,它们毕竟是我们这些犯人一年的心血呵。但就算垛起来了,下起雨来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下午和全体人员一起到十五甬去锄草。
接连割了几天麦子,大概干部也考虑到大家体力消耗太大,拔草时,队长并不像前几天那样玩儿命地催促,只是强调把草拔干净就行。
接连的阴雨天气后,乍一晴天,稻地里成了蚊子和虾蠓的世界,黑压压的简直比地里的草还多,防也防不住,轰也轰不开。那蚊子打死一个来一群,拼命往衣服里钻,落在身上就是一口。像蜜蜂一样大小的虾蠓更是厉害,隔着衣服就咬,先是疼后是痒,使人根本无法干活。
只一会儿功夫,我周身已经被叮咬了几十个包。随手拍死的蚊子、虾蠓全是刚吸的鲜血,把我的衣服都染红了。即便如此,活儿也不能不干,到下午六点钟,一阵收工的哨子声才算把我们从蚊虫的包围中解脱出来。
俗话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是千真万确的,无论是什么样的苦,挺一挺也就过来了。
严管组朱明武的病还没好,刘力又病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红斑,痒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我知道他这是风湿性皮炎,是因为屋里太潮湿的缘故。经指导员批准,值班的金保全带他到医务室去看病了。现在,严管组只有我一人的身体是健康的了。其实,我也并不舒服,昨天下午和今天一天,我的胸口不断感到闷疼,这可能是累的,但我不愿说,一方面是说也没用,而且说出来,仿佛是在凑热闹似的。忍着吧,活着干,死了算!
昨天听开手扶拖拉机的于之印说,六组的一个老犯人刘启增死了,是死在医院里的。刘启增老头是富农身份,家住北京延庆县,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在农村抗拒管制,跑到城里靠检破烂为生,几次被遣送回去又几次逃跑,最后被送到公安局,以不正的革命罪判刑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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