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成语,诱发了我的反思,我突然感到“改造”这个曾经被我讨厌的词汇除了“劳动改造”的特定意义外,还应有一种更深层的意义,那就是客观世界对人的主观思维的改造。我现在受到的启迪不就是对我原本不完善的思维的改造吗!这也算是严管组在客观上给予我的收获吧。
下午仍旧不出工,杨进喜、刘立、朱明武、张治国分别被各组拉去当成反改造活把子进行批判。王来喜被关了近一个月,由于他在严管期间有立功表现,今天杨指导员宣布他被解除严管。
邵起才被杨指导员“请”去为一个干部家属看病,只剩我自已奇怪的被“冷落”在屋里,何以放过我?我百思不解。
一九七九年六月四日(星期一) 今天是周一,从清晨开始便大雾弥漫,全队又不能出工了。
各组都在学习,一部分人在院子里砌各组的脸盆架。严管组犯人负责在“中央马路”两边的臭水沟里取土和泥,全队八个组砌墙用的泥巴全由严管组供给。 这又是一个高强度的劳动任务,赵宏英指定我和张治国负责运泥。
早饭由于粥稀得可怜,一碗粥加上半个窝头吃完了像没吃一样。稍一干活儿腿就打软。进严管组一个月了,特别是大病一场后,我的身体已是明显地虚弱不堪,但别的人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我不愿让赵宏英这个王八蛋看出来,咬着牙一趟一趟地用小推车从水沟边往院子里送泥。八个组需要的泥由两个人运送是绝对供不应求的。各组负责砌砖的犯人不断喊着:“来泥,快来泥!”我和张治国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回推车,赵宏英还不断催促:“快点儿,快点儿送。”而且他亲自挥锹上阵了。
论干活儿,他的确是好样的。长长的筒子锹,他一锹下去就是40多斤重的泥巴,只几下就把小推车装满了,几乎每次都要把小推车撑破。
我和张治国艰难地推着、拉着、跑着,两条腿似乎是机械地迈动着,汗水早已把一件破烂、单薄的囚服浸透了。汗珠从我的头上滚到胸前又从胸前流到地下。
二组王建明不声不响地从厨房找了个大筐和一根扁担,拉着王雪红自己去运泥了。
赵宏英问:“咳,你们怎么自己抬?”王雪红说:“你在加两个车也供不上,还是我们自己抬吧。”
四组值星员李华杰也找了个大桶让王保生和刘庭利自己去抬泥,七组蒋振贵也仿而效之了,我和张治国送泥的任务顿时少了一半。我心里明白,这是他们在默默地帮助我,我感到一阵温暖和欣慰。
王雪红___这个还只有20岁的年青人,个子不高,瘦瘦的,但浑身一块块的肌肉分明透着强壮和朝气。他平时沉默寡言,但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在三中队人缘很好,队长们对他也不错,而且他颇有几个小哥们。
三年前,他刚刚17岁,由于帮别人打架,没深没浅地用水果刀扎伤了人。在“严打”运动中被判刑10年。这个昔日学校里连续三年的“优等生”,在还不懂什么叫做“法”的时候,就一下儿被断送了前程。
他性格内向,喜欢沉思。三年来,他还没被监狱这个污浊的环境所污染,他还保留着纯朴、坦诚的品质。他不仅能打架、会打架也很能干活儿。每次出工劳动时他都在干完自己的活儿后主动帮助别人,经他帮助干活儿最多的人就是我。 每次过来帮我干活儿他都不声不响,干完活儿时还是不声不响地离开。
我很喜欢他,把他当成兄弟一样的关心。我们在一个组时,他非常尊重我,愿意与我聊天,我也曾给过他一些书看。我劝他不要把宝贵光阴虚踯在每天休息时的打扑克和下象棋中。他听我的话,开始读书和学习书法。
我进严管组这些天,他一直找机会跟我说话,这我心里明白,但不愿给他找事,每次都故意闪过去了。
今天,他和王建明主动去运泥是为我减轻工作量,华杰派组里人去运泥也是为我。在彼此不断地对视中,我看到了他们的忧郁和担心。
终于,他找到机会,在运泥时和王建明快步走到我身边说:“他们让我写材料揭发你,我没写,王建明和丁广林也不写。”王建明也说:“去他妈的,张连仲找了我两次,让我批判你,我没什么可写的。”
我看了他一眼对王雪红说:“你告诉华杰和丁广林他们,该写就写,这无所谓,你们别再为我找麻烦了,就说是我说的。”雪红点点头又问我:“你饿吗?我想法儿给你送点吃的吧?”我急忙说:“别找事儿了,用不着。”
到了二组窗外,王雪红倒完自己筐里的泥,又帮我把手推车里的泥慢腾腾地铲了出来。
我拉着空车回到沟边,正好听见刘庭利在骂赵宏英:“你他妈的看着点儿,往哪儿扔呢!”原来是赵宏英不小心把一锹泥扔到刘庭利脚上。
赵宏英陪着笑脸连声说“对不起”。他惹不起刘庭利这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亡命徒。但刘庭利不依不饶地说:“你他妈对不起就完了,给我擦了。”
赵宏英让站在一边的王金喜过去给他擦。刘庭利又骂道:“操你妈,是他妈你扔的,我让你擦。”他把脚伸到赵宏英的身上。
当着严管组的所有犯人,赵宏英真是下不来台了,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想发作又不敢。郭有清看不过去,也陪着笑脸对刘庭利说:“得了,兄弟,让我给你擦擦,行了吧?”郭有清在中队犯人中人缘不错,大家还都给他面子,这一来刘庭力也不好说什么了。
王保生站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算了、算了,你赵宏英以后也留点儿德行,别老他妈挤兑人,坏事干多了,以后有了孩子没屁眼儿。”两个人一边骂着一边抬起装泥的大桶走了。
赵宏英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该拿他统治下的严管犯人出气了。只见他把锹一扔,对邵起才、朱明武横眉怒目地说:“你们他妈的看什么,快他妈干活儿去。”又说:“这他妈小子,哪天撞到我手里,我不把他攥出尿来算他有本事。”
我再推车从四组门口经过时,听见刘庭利还在对华杰说:“我真想打赵宏英这个王八蛋操的.....”华杰不紧不慢地说:“先饶了他,今天不是打这个王八蛋的时候。”
下午三点多种,各组的脸盆架都已砌完。犯人们在各自窗外的台阶上横躺竖卧地聊天、抽烟,严管组组长赵宏英让大家原地待命,他自己也跑到杂务室睡觉去了。
我又困又饿又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别人把我叫醒时太阳已经偏西,大家也全都歪七扭八地睡在沟边。刘力从沟边溜了下去,两只脚在臭水沟中泡着。但他谁得那么香,竟是全然不知
一九七九年六月六日(星期三) 今天晚上下工比平时早。 吃过晚饭,赵宏英被杂务成震开叫到办公室。过一会儿,各组值星员也都被指导员召去开会。
赵宏英回来了,他把金保全和郭有清叫到外面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回到组里对大家说:“今天全中队开批判会,批判李恒久,你们如果有愿意发言的也可以,谁发言告诉我,不用写批判稿了,到时候说就行了。” 他扫视着大家,但没人说话。
他不满地骂道:“你们这帮孙子,给你们表现的机会你们不要,那就在这儿待着吧!都他妈甭想出去。”
天黑后,各组开始集合了,一会儿便肃静地坐满了院子。严管组依然是最后走进会场,我被留在屋子里等着被押解出场。
指导员杨光明宣布批判会开始,王队长把我铐上,成震开和习东生押着我走到会场的前面。
今天的批判会特意为我准备一条细长的板凳,一块上面写着“彻底批判反改造分子李恒久”的小黑板。那“李恒久”三个字是倒着写的,犹如文化大革命中批判走资派那样。今天的批判会十分庄重,全中队的干部几乎都到了。
魏喜来把那黑板挂上我的脖子,我被推上了那条长凳,栓那小黑板的是一根细细的铁丝,我动动脖子,努力让它挂在我的衣领上。魏喜来看出我的意思,给了我一巴掌,特意把那铁丝挂在我的脖子上。
板凳又窄又高,我站到上面后直晃悠。赵宏英带头喊起了口号:“坚决镇压反改造分子李恒久”、“反改造绝无好下场”、“李恒久必须低头认罪.....”
大约是我站在板凳上看着下面的人群如同检阅一般,有点不成体统,成震开和魏喜来又无法像以前那样按着我的头。于是,喝令我低下头来。
我慢慢躬下身,小黑板垂了下来,铁丝勒得我脖子生疼。 我的腰越躬越低,直至我的手掌触到板凳。四年前,我在团河农场28个月的单身牢房的日子里练就了一种本事,我的腰绝对柔软,躬身便可以双肘着地。因为这些年来我也没有放弃锻炼,腰柔软依旧。
黑板在我的脖子上悬挂着,我的双手在板凳上找到了支撑点。我不断用手向上托着小黑板,解脱脖子的负担,这就不像上次批判会半撅着那样难受了。
批判会开始了,各组值星员历数我的罪行。但除了上次那5条罪状外,还没听到什么新问题,我的心里坦然了。
李华杰、蒋振贵、杨志刚也都写了批判稿。华杰的批判搞写得很学问,前一半 是空洞无物的口号,后一半是规劝的道理,劝我接受教训,走上“接受改造”的坦途,争取早日出监。 我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
两个小时后,批判会结束了。当我从长凳上下来时,双腿的大筋已变得僵直,不听使唤,一下子摔倒在地,嘴磕在板凳上,血洇了出来。 杂务把我拖回严管组时,我橡一摊泥似的倒在床铺上.....
一九七九年六月七日(星期四) 今天上午,二组的唐杰被释放了,他是被平反的,这是郭有清下午在地里干活时悄悄告诉我的。他一再叮嘱我千万别和别人说这件事,因为这种消息在中队是严密封锁的。但这个消息在我的心里又翻起了波谰。据我知道,唐杰已是六中队第四个被平反的不正的革命分子。
和唐杰在二组相处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十分了解他的“罪行”。 判刑前,唐杰是北京无线电厂的一名技术员,他有喜欢收集电影明星剧照的癖好。他知道江青过去是电影演员,他也知道江青在解方前的一些逸事。这原本不是问题,但他喜欢炫耀自己的“知识”,这为他种下了祸根。
1971年林彪事件后,社会上开展追查不正的革命分子的“严打”运动,他的“言论”和家里珍藏的一些资料终于被人揭发出来,为此他被判刑10年,罪行是“恶毒攻击、污蔑中央领导人”。
听到唐杰走的消息,我心里百感交集。我希望他走,因为这不是坏事,他的平反恰恰证明社会上的形势已经明朗起来,“平反”再不是政府对特殊人物的特殊待遇,而是国家对一切“蒙冤者”的普遍的政策。这使我看到了“平反”对我不再遥不可及,我离开这里的日子也临近了。
但我感到失落,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至今还未降临予我,难道我命中注定的劫难还没到该结束的时候吗?我感到恐惧,我害怕这“平反”的风潮过去时,我仍被遗忘在这里。
人们喜欢说:“天亮前的一刻是最黑暗的”,难道我现在就是处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吗?果真如此,我将以最大的克制力等待那黎明的时光。
进严管组前后,华杰与我谈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出去,而不是陷于与杨光明之流的争斗。他说得有道理,但已轮到了这个地步,我又能怎么样呢?
就连丁广林、郭有清等人都劝我不要再和指导员杨光明顶下去了,为什么我至今还不立马收缰呢?杨光明恨我,那是因为我损害了他的权威;张连仲恨我,那是因为我危及了他的利益。我又何必要在这本无公正可言的地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我那样做了,又有谁能理解我、感激我、记住我?就连赵宏英这样的王八蛋都说出了:“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怎么办”这样的话,我还有必要如现在这样僵持下去吗?
列宁说过:“为了更好的一跃而后退。”杨光明等着的是我的“认错”,可我错在哪里?我凭什么认错?我要妥协就要昧着良心承认我没有的错误。对我来说,往后退这一步太难了,可我又必须走这一步,否则,即便轮到我被“平反”那一天,杨光明也难保不会从中做梗。他已说过这样的话:“如果给你加了刑,你就是平反了也照样出不去。”这是他的危言耸听还是真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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