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地看着他。赵宏英眨了眨他那露着寒光的三角眼用试探的口气又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看他那狐假虎威的神气和尖嘴猴腮的无赖相,我只感到恶心。“他们可真下本儿啊!”我这样想也就脱口说了出来。
赵宏英习惯地用右手揪着自己的下巴冷笑着说:“李恒久,我跟你说,我跟你、跟华杰过去都不错,你也确实给我帮过不少忙,现在虽然公事公办,对你我还是客气的,但你要不识时务,别说我赵宏英翻脸不认人。”
“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我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反问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我还是劝你,你是有学问的人,别干傻事。”说完他扫了一眼坐在自己铺位前读报的其它人,又把正在值班的严管组副组长谷有清叫到外面去。
到底是"同病相怜",他们刚一走,严管犯人朱明武、王来喜、邵起才等人便趁机小声而善意地劝我,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什么“认了错就算了”等等。
片刻,郭有清回来,室内又归于静寂。郭随手扔过一迭白纸说,“李恒久,这是给你写交待材料用的,你要抓紧时间写。”我愣了愣,接过来放在夹子里。心想:写不写且不管它,我正愁没纸用呢?
九点钟,晚点名后,各组都已就寝,在杨的授意下,严管组准备已久的阵势终于拉开。这是一场表面上没有干部参加的非法审讯。赵宏英主审,金保全陪审,郭有清记录。作为被审讯的我站在室内那张唯一代表权力的跛腿桌子前面(背后是墙),参加者还有另外七名被严管者。
赵宏英煞有介事地念了毛住席语录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等监狱惯用的术语后向我发话了:“李恒久,现在,根据政府指示,要你交待入监后的一系列反改造行为,你说吧!”他一边说,一边把烟点上,慢条斯理地向空中喷着烟圈,嘴巴嘬嘬着象个鸡屁股。
我说:“我早就说过,我没什么可交待的,你也甭跟我来这套,你我都是犯人,没有谁审问谁这一说,你们这种审讯本身就是非法的,我拒绝回答你提的任何问题。”
赵看了看系在房梁上的一捆拇指粗的麻绳,然后,把眼光转向堆在墙角的几根削得很光滑的木棍,又解下了腰里系的宽皮带,恶狠狠地说:“希望你放老实点,别让我用这个。”“嘿!看见没有,”他把头扬了扬,向我示意着那捆木棍和绳子。
“你没权力用这个,而且你用我也不怕。”我回他一句。 当着全体被严管的“阶下囚”,大概他觉得这太有损他的威严了,便从桌子后边气哼哼地绕到我面前,伸手推了我一把说:“你干什么,你想跟政府叫横儿吗?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像一只恶狼对待它难于下口的捕获物一样,他在我身边来回兜着圈子。
看他这幅土流氓兼打手的架势,再看看昏暗的灯光下这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我忽然感到,应该让更多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才好,于是我提高嗓门叫道:“我跟你说不着,你算老几啊!你把姓扬的找来,我有话说。”
声音透过蒙在窗子上的塑料薄膜,飞到空荡荡、黑凄凄的院子中,又钻进各组未关严的窗户,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不久,我听到一阵槽杂而又模糊的人声。
“你叫唤什么,有什么事儿你说吧!扬指导员今晚没功夫理你,有话我替你转达。”
“好吧!你告诉他,不就因为我写了一封对张连仲的控告信才对我进行报复吗?我早准备好了,是打是骂,你让他一块来吧!不过你也让他知道,他姓扬的也别想 一手遮天,既然我敢写,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手。”
“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吧?我给你转达。”赵宏英狞笑着说。
“拿纸笔来”,我毫不示弱。 这时,一直没发话的金保全和郭有清也沉不住气了,郭有清说:“李恒久,我跟你说两句。”他放下手里的记录本,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又说“你是挺聪明的人,论学问在中队是首屈一指,你想想,说这种蠢话对你有什么好处,让你检查你就检查罢,跟政府对着干,你想不想后果。”
金保全一直低着头在抽烟,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是决不愿让我的怒火发泄到他身上的,但不说话似乎又不适合他的副组长身份,便不疼不痒地说道:“李恒久,我劝你冷静点儿,别太冲动,政府让你进严管组还不是为了你好,还不是为了拯救你、帮助你,让你少走一点儿弯路吗!”
“是啊!他杀了我,也可以归结为为我好,他可以说这让我少受痛苦了。”我冷笑着回答他。
这时,赵宏英已把纸笔都放到桌子上,说:“你写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选择的了,我拿起笔,把刚才说过的话重新写了一遍并签上名。
赵宏英把郭有清和金保全叫到门外嘀咕一阵,回来后对我说:“今天的会不开了,李恒久,你到外面去反省问题,其它人写当天的汇报,写完睡觉。”
这时,我也不想再与他们无谓的争执下去,便走到门外,靠着一根树椿站在那儿仰视着天上的星空。听着各组还没平息下去的议论,我在想:下一步,他们又能怎样呢?
一个小时后,赵宏英从指导员的办公室出来,向我宣布政府指示,每天让我深刻反省、罚站到夜里一点钟。
夜里,金保全似乎是要表示一下他对我的同情,让我提前去睡了。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早上,出工到十一甬去修排水渠。 干这种活儿的要求是把原来的排水渠下挖80公分,再把两边的坡削好,削成一定的倾斜度。每人一个上午的定额是挖5米。但严管犯人明文规定要“加倍完成指标”这就是说,我们要挖10米。
严管组的罹难者由于每天都严重睡眠不足和吃不饱,挖五米渠就已经很吃力了,现在还要比一般人多挖5米,这的确是太难承受的超负荷劳动了。
由于开春时的解冻,那沟里还畜着一尺多深的污水。要从沟底再往下挖只能站到水里,而沟里的水已没过了高腰雨鞋,根本无法干活。
各组值星员都去找值班队长,声称这活儿没法干。其余的人都拄着铁锹站在沟边趁机抽烟,严管组的几个人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赵宏英对这几个居然也敢站在沟边上踌躇不前的被严管者连声呵斥,不分清红皂白地硬要大家下去干活。
真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这几个昔日也是人群中的“出类拔萃”者此时却无人敢说个“不”字,尽管心里极不愿意,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爬进沟里去了。我真不敢相信,在这个自以为是“人主”的奴才面前,他们竟然如此俯首贴耳,这究竟是驯服呢还是忍耐?
由于昨天一夜辗转末眠,头昏昏沉沉的。早饭的一个窝头和一碗玉米面粥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现在浑身无力,铁锹在我手中怎么也不听使唤,沉重而笨拙,刚一下沟就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沟里.....
人们都在观看着、观看着,犹如观看一只掉在水里的狗,没有人过来帮忙。啊,同情心!人类的同情心啊!我在心里悲怆地呼唤着。
是的,良心、同情心在这里都是非法的,人本该有的恻隐之心与相互间的帮助在严管组是绝不允许的,因为这里是人间最后一个角落。
没有人过来慰问,更没人敢过来搀扶。我咬紧牙关,忍着膝盖被摔伤的剧痛扶着铁锹站起来,站在冰凉的水中。一身棉袄、棉裤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泥水从脖子流到后背,又流到屁股沟里。脸上、手上都糊满了泥浆。鞋子灌进水像灌了铅,我艰难地爬上坡来,污水咕嘟、咕嘟地从鞋里往外冒。
赵宏英站在沟边,一手弹着烟灰,一手插在裤袋里,穿一双只花两块钱买的半高腰雨靴(这是扬指导员特意很便宜卖给他的),身着工作服,系着一条宽宽的黑色板带,一条黑囚裤塞在雨靴里,一顶劳动布的便帽神气地支在头上。他那瘦削而傲慢的面孔就像三月的梨花,泛着苍白色。
我爬上沟来,浑身水淋淋的,而且一瘸一拐,显然是摔伤了。
他顺水推舟、假惺惺地走过来说:“你别干了,去把身上的衣服拧干,坐一会吧。”他又指着沟边说:“不许离开这儿!”
我无言地走到两道排水沟中间的过道上去脱衣服拧水。严管组左边七组值星员蒋振贵拄着铁锹,在沟边上唱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怀念战友”。不远处,王雪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只抬头扫了他一眼,恰好看见他眼里闪动的泪光......
趁赵宏英不注意,在大路另一边干活的一组组长杨志刚抡着铁锹假意从我身边走过,他低声而迅速地对我说:“各组都在写揭发你的材料,是姓杨的布置的,你千万小心点儿。”我未及抬头,他已走过去了。
午饭后,我发起烧来,穿着一身湿漉漉的棉囚衣靠着沟边的土堆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五月下旬的河北宁河县固然已是暮春天气,但发着烧在旷野中睡觉也实在不舒服。果然,在下工的喧哗声中醒来时,我只感觉浑身都在冒冷气,头疼得快要炸开。
赵宏英走到我身边踢了我一脚说:“睡他妈一天还没睡够,你听见吹哨没有,快起来。”我没有力气说话,但看他那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再也压仰不住心中的愤怒,脱口而出的骂道:“操你妈的,你他妈看见老子生病没有。”由于身体太虚弱,我的声音并不大,但他还是听见了。
这下儿可惹了麻烦,他张牙舞爪地一边踢我一边骂:“你他妈的敢骂我,想他妈的造反呵。”我用双手护着头,把全身都交给了他。既然无力还手,就索性不还手,他足足踢了我十多脚。
带班的王士清队长走过来把他喝住,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为了照顾他这个严管组组长的威信,什么也没说,让邵起才和刘力把我拉起来便扭头走了。我坐在地上对赵宏英:“你小子真有本事,打一个生病的人。论打架你是个儿吗.....”赵宏英冲过来又要打,但看看王队长还未走远,没敢再动手。我勉强爬起来,跟在队伍后面一步三晃地走回了监区。
由于白天的事情,我的晚饭统统被扣了。全中队就寝后,严管组对我进行批判,我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地上,浑身软得像一摊泥,身上烧得像一团火。大家的轮流发言批判,赵宏英的谩骂一共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但我简直什么也没听见。批判结束,我被强制在院子里写检查。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星期三)
昨天因为下雨,全体犯人停工学习。晚上我仍在院子里写白天未写完的检查。郭有清值夜班,他让我回屋睡觉。
早上,无论如何我也爬不起来了。赵宏英让张治国、杨进喜拉我拖我都无济于事。他还没忘记前天的事,恶狠狠在我身上踢了几脚带队上工了。金保全留在家里对我进行“监护”。
犯人出工后,外号叫“杀猪王”的王士清队长(他以捆人之狠在六中队犯人中著称)到各组“查号”。查到严管组,问金保全为什么让我留在家里,金如实告诉了他。
王俯身看看我,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对金保全说:“他烧得挺厉害,你带他去看病。”金说:“他昨天看过病,还有药呢!再看病要经过指导员批准才行”。王队长瞪他一眼说:“让你去你就去,少废话”。
从严管组到监区大院的“医务室”只有200米,我却步履蹒跚地走了好一会儿。医务室门口有很多犯人等着看病。 周大夫在值班。
周大夫叫周文涛,他是这个监区大院里唯一的“白衣天使”。他也是犯人,他的罪名是“渎职罪”。捕前,他给病人看病因处方有误造成病人死亡。由于病人家属不依不侥,他被判了六年徒刑。但他又确实是医术很高明的医生。一年来,经他看好的病重、病危犯人就有四五个,监狱农场大大小小干部都请他看过病。也许是“一旦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罢,对待看病的犯人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绝不敷衍,他的确是这可怕环境中的“天使”。
刚来时,他也分在六中队,我们相处了半年。那时,除了每天的劳动改造和规定的集中学习之外,他全部剩余时间就是读他被破例带进监狱的几本医书。他的性格坦诚、孤傲,为人正直,很少与人过多接触,在犯人里独树一帜。
他和我、和李华杰都是很好的朋友。半年多的相处,虽然很少聊天,但彼此都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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