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瞎掰呢,我就是打抱不平,看姓黄的做事不地道。” 王老成大手一挥:“给我打住!跟你爹我玩造型是吗?不地道的人多啦,你管过几个?要不是碍了你筋骨儿,你能出头?姓黄的该不该打我先不管,这个事算过去,不过你以后少跟米家闺女往一堆凑,叫我堵上我打折你腿!” 老刘一看外面有人拔头,先劝王老成去上班,回过头来笑道:“臭小子,玩上自由恋爱了?婚姻大事啊,你个毛孩子懂个屁,等过些日子,师傅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 “您别听我爸白话,哪挨哪的事儿呀?有枣没枣就弄个杆子乱扒拉。”王向东梗着脖子出了休息室,他心里还惦记着米彩儿呢,这个事不能就这么迷糊着过去,要是真冤枉了她,他去磕头都成,要是她真的对不起他了,他宰了她的心思都有。 还没来得及去找米彩儿连道歉再摸底,王家先暂时搬进了单位的临建房,房子还没归整好,国家就出了大事儿——那一年从天上往中国掉了三块大陨石,继朱老总和周总里之后——老人家毛住席逝世了,举国悲恸,刘师傅哭得直跺脚,说这下中国可咋办啊,没有毛住席中国可咋办啊!大海航行得靠舵手啊!王向东本来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别人戴黑箍也跟着戴呗,眼泪是没有的,不过也被刘师傅闹得有些茫然起来,是啊,新中国是不是要完啦?一时也没心情去想米彩儿了。 过了半个多月,全国人民开始化悲痛为力量大干社会主义的时候,米彩儿正站在副食店门口,一边往外退着步,一边给里面指导着:“右边低了……哎,再来点儿……又左了,停,正好。”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正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旁贴《你办事我放心》,华国峰住席正坐在毛住席侧面,憨厚地冲老人家笑着,女人一转头,突然诡秘地一斜眼儿:“彩儿,找你的吧。” 米彩儿下意识一回头,有些吃惊地愣了一下——门外,王向东正戴个绿军帽笑着。米彩儿咬了下嘴唇,没吭声,径直向店里走去。王向东喊道:“咪咪?”米彩儿没回头,直通通站进柜台里面。王向东追进去,说你出来一会儿,聊聊。 “没啥可聊的。”米彩儿的脸挂了霜。旁边的女同事倒先笑起来,推一把米彩儿:“聊聊就聊聊呗,他还敢吃了你?” 王向东说;还是大姐眼光好,一看弟弟就不是旧社会。那人笑起来,说啥叫旧社会啊?王向东说“吃人的旧社会啊”,那人哈哈两声,又推米彩儿:去吧去吧,是旧社会咱也不怕,新社会能怕他旧社会吗? 米彩儿负气地说:“就是他!把黄主任打了,他给我找多大病啊,我还跟他聊什么聊?”女同事一听,也皱起了眉,转而数落王向东:“兄弟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一犯混,把我妹妹可给糟蹋得够戗,差点就自杀啊。再说那黄主任是好惹的吗?要不是赶上老人家去世,非到你们单位讨个明白不可,你还有脸跑这里来?不过——”女人又说给米彩儿;“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嘛问题呢,说明这小子他还是真在乎你,对不对?” “嘿!”王向东醍醐灌顶般猛一跺脚,恨不能握住那女人的手:“大姐,今天我算遇见明白人啦!彩儿,你听听,大姐说得多到位,我这人啥狗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给次机会啊。” 米彩儿抿着嘴,不动。女同事被王向东可劲一捧,精神头儿更大了,生生把米彩儿拽起来,推了出去,米彩儿已经动心,借个台阶就和王向东站到了副食店外面,背靠着“以粮为纲”的标语,闷头不看王向东。 北方的秋天,在城市里并感觉不到成熟的气息,有的只是一些萧条,街上偶尔会有拉着歌命条幅的宣传车呼啸而过,人们已经见多不怪了。王向东抽着烟,先跟米彩儿沟通了一番,米彩儿的气显见得小了不少,脸上开始有笑模样。王向东说;“我给你带了礼物,等发了工资,再给你买条沙巾,我们厂门口有个商店,卖红沙巾,还有的确良跟灯心绒哪,挑三拣四,准有你喜欢的,布票我都准备好啦。”米彩儿白他一眼,假装不屑地说:“用你讨好?”王向东已经憨笑着从后车架上取下礼物:一套崭新的“毛选”,用红布条十字插花系得牢靠。 说了几句贴心的,米彩儿开始正色道:“老三,咱的事儿,大爷大娘知道了不?” “先不管那套,咱俩好就成!” “那不成。”米彩儿认真起来,把“红宝书”往怀里一搂,说;“我家成分不好,你家里要不同意,咱也不会有什么幸福,这事儿必须得说清楚,再不能糊涂下去了。” 王向东不耐烦起来:“嘁,都什么年代啦,我还不如人家小二黑吗?”米彩儿谨慎地看看周围,小声嘱咐他别乱说话,现在写那故事的都已经“黑”了,可不许胡找榜样。王向东说反正我娶定你了,现在咱都工作了,有自主权了,就是找到组织上,他们也的支持婚姻自由啊。米彩儿固执地说:“反正你爸妈不同意,我就不进王家的门,以后受婆婆公公的气啊。” 说了半晌,没有结果,两个人都有些郁闷,王向东也没找到茬口解释和黄主任的事,当然也不能进一步落实米彩儿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份工作的,只敷衍地鼓励了米彩儿几句,骑上车,落落寡欢地走了。 时间不长,平地一声惊雷起,王张j姚“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歌命宣告结束,迷迷瞪瞪欢天喜地一片乱里,“王向东同志”收到“歌命战友”米彩儿的一封信,说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她说他们的结合是一种时代的错误,也许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祝愿他能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歌命中茁壮成长。看日期,是粉碎“四人帮”前一天的。 王向东火速去找米彩儿,永红副食店的人说调走了,去哪里?不知道。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二章-01懵懂青春
乌云散去,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转过年来了,九河市的街道早已经干净了许多,虽然垃圾还是在风里舞蹈,大字报和游行的队伍却消失了,那样汹涌澎湃的豪情,说灭了就灭了,人心一下子不是塌实到地上,就是跌进了坑里。 王向东拎个单声道大录音机,穿着暗灰色的捷克式夹克,小喇叭口裤子把屁股裹得溜圆,三接头皮鞋闪闪放光,半长不短的头发遮了耳朵,从胡同口溜达出来,偶尔轻甩一下脑袋,让垂上额头的黑发向一旁晃去,看样子,自己觉得特潇洒。 老王家已经搬回了新翻盖的平房区,这一次的房子显得规整了不少。胡同口正坐着几个晒太阳下象棋的老头儿,都是老邻居,王向东打了招呼,脚下没停,阳光普照,路上的行人羊拉屎一般稀稀落落的,大喇叭里在播放着坚持“两个凡是”的综合社论,声音来得遥远,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不过行人们似乎麻木。 一个老头问:三儿,你爹哪? 睡哪,一歇班就是睡,看出生活好来啦。王向东应了一嗓子,一边沿着“干四化奔小康”的墙体标语往前走,边和着郭兰英的声音哼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 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方……” 后面闲坐的老头儿看他过去,纷纷收了笑脸,皱起眉嘟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没得救啦,瞧那身打扮!” “王老成这是咋了?就容得下他?男不男女不女的,要是我儿子,我剃了他个杂毛儿!” 几个老人因为丧失了主宰乾坤的能力,只能愤慨着牢骚,仿佛教惯了四书的学究,望着横排版的新诗又茫然又愤怒。而王向东已经迈着新体诗一般长短不齐的散乱步子,哼哼唧唧得意洋洋地拐过墙角,过到筒子楼那边。 筒子楼也早翻了新,王向东在楼下站住,望着二楼的一扇窗户愣了一会儿神儿,又开始往前溜达。那扇窗子,以前是米彩儿家的,只是现在换了主人,周围这些人,没有知道米家去向的,打听过,有说搬博物馆宿舍的,有说叛逃去了美国的,还有说米彩儿又去上学的,王向东没能落实任何一种说法,平时也很少再想到这些,两三年的时间而已,他觉得自己和过去那些故事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虽然偶尔想起来时,米彩儿的音容笑貌、她身上的仿佛茉莉花味的气息以及她身体的温暖依旧使他辗转反侧地激动。 关于米彩儿到永红副食店上班的背景,后来也逐渐清晰了,据说是博物馆的人来了学校,要求黄主任给照顾一下的。原来米彩儿的爸爸被打翻后一直在博物馆打扫卫生,后来有个日本高官访华参观博物馆时,见墙上的毛笔书法“不准随地吐痰”一张,对此字拍手叫绝,当即想求此人的墨宝,写这字的就是米彩儿的爸爸,馆革委会主任赶紧让他换了衣服去写字送日本友人。她爸爸言谈举止很有分寸,没有给中国人栽面儿,组织上还算满意,虽然没给他摘帽,却也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活,他就说了自己女儿的事儿,恳求组织上给安排个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接受工人阶级改造的机会,于是米彩儿才拣了个好差事。这消息叫王向东心里的郁闷散了又积。 这些日子,老刘师傅正忙着给王向东介绍对象,不等他表态,王老成先替他说“不急”,因为这时候老王正为大女儿返城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呢。不久前,华住席在北京城里亲切接见了知青代表,据说那天华住席兴致很高,操着山西口音讲了许多话,这些重要指示有的被报纸登出来了。王老成那几天的学习热情也空前高涨,终于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重要信息:要进一步贯彻落实华住席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的重要指示,坚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正确方向…… 王老成说:完了,咱孩子这辈子算窝在农村了。 慕清的信来得勤,一会儿说又有新政策了,可能在农村插队的知青可以回城,在国营农场和建设兵团的不成,一会儿又说形势紧张,知青在闹事,已经有卧轨的,自己也已经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怎么准备的,没有细说,似乎是做好了扎根农村的计划吧。王老成让林芷惠回信说:只要全中国有一个人回了城,我女儿就得回来!要不回就都不回。 王老成倔起来了,说不能苦了那个孩儿。 说心里话,王向东跟异母而生的大姐的感情有些肤浅,这一下乡,一晃也快十年了,每年回来几天,也没多少话讲,眼见着就生疏了。看父母都那么上心大姐回城的事,他也不太在意,只在某天晚上冷不丁说了句:她回来怎么住啊?王老成夫妇这才突然意识到几个孩子都大了,慕清都快30岁了,想到这,又突然才意识到女儿早该成家了,这些年乱腾着居然没有认真地计议过,一下子就更觉得对不起慕清。二女儿慕超倒是正谈着对象,是个机械厂的技术员,人很实在,王老成喜欢,慕超开始还嫌弃人家个子矮,王老成说:找对象又不是买骡子买马,要那么大个儿干什么,萝卜个大,你能抱个萝卜过日子吗?王慕超心里郁闷,又不敢反驳,只好勉强走动着,渐渐地也生出些感情,几个月后,已经开始谈婚论嫁。林芷惠就说:等超儿结婚搬过去,老大回来就有地方住了,唉,孩子大了,房子是挤了些。王老成说日子还长呢,慢慢就好了,咱结婚时候还不如现在呢,这一砖一瓦还不都是汗珠子里攒下的?马上又教训王向东,说现在他越来越脱离老王家艰苦奋斗的家风了,整天就惦记着寻欢作乐,走的是败家子路线。老三当然不服气,可他对将来的设想不能跟他们念叨,他知道他会比他们过得好。 现在,他就是要找丰子杰帮忙划拉点零花钱去。他从厂子偷摸出一些硬货来,准备着倒腾出去换俩零花钱儿。 那时有个说法叫“十个工人九个贼”,他磨练了些日子,渐渐也看出了些门道,开始在抓歌命促生产的闲暇里,零星地往外面倒腾碎钢废铁,除了在饭盒里夹带,王向东还有一绝招,他把车梯子卸了,象进城贩菜的老农一样借一根硬物朝底架上一驳,把车支住,不过他用的不是木棍,而是半米长的luo纹钢,每天换一根,出了厂就回不去了。陆续运出来的国家财产不敢存在家里,怕王老成看见,少了又不值当卖一次,如今攒了半个月,也有几十公斤了,都在平房区把角的水房里藏着呢,管水房的孤老头觉悟也低,愿意跟他合作,只预支了两包不带嘴儿的“墨菊”香烟的好处,花费了王向东三毛多钱。赃物的销路是现成的,丰子杰他们的五金店后面就是个废品收购站,除了活人什么都敢要,王向东甚至看到有人拿毛住席语录去卖废纸,看到了,莫名地就联想到米彩儿,他记得清楚,他最后送她的礼物就是一套新版的毛选,不过他们第一次交换的信物——那枚只有5分钢板儿大小的像章,竟然不知道混乱到哪里去了,世易时移,现在连个寄托念性的东西也没了,当时不觉惆怅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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