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爸爸,我也不要他的帽子!” “别胡说。你爸打你也是恨铁不成钢,他自己也心疼呢,放学以后抓紧回家啊,别叫我们担心。”林芷惠摸了把儿子的头,给他把军帽戴好,谢了丰娘,赶紧回去和王老成一起到单位去了。 喝了碗稀粥,王向东跟丰子杰背上书包出了门,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把缝补好的军帽戴上了,有总比没有好。丰子杰安慰他,说出不了三天,包准给他再弄顶新的来。 米彩儿在筒子楼下面站着,远远看他们过来,先乐,丰子杰说:“我越看这米彩儿越象糖衣炮弹。”王向东说我就喜欢她向我开炮。 到跟前,米彩儿说:“今天上午可能又没课。” “咋啦?” 米彩儿望望楼上,小声汇报:“昨天韩老师的家给抄了,弄不好,今天学校要开批斗会呢,何迁他们几个正满楼筒子贴大字报哪。” “嘿,他倒他妈积极!韩老头咋了?反动来着?”丰子杰追问。米彩儿红了下脸,看王向东,王向东鼓励她尽管说,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韩老师跟楼里的人聊天,说文化大歌命弄得太过火了,他还说列宁说过,只有死人和婴儿不会犯错误,那毛住席不是也得犯错误吗?” “操!”丰子杰怒道:“这不是反动派是什么?斗老家伙,走,我们也赶紧去写大字报,别光看时迁他们抢阳光啊。” 王向东一边跟着走,一边问:“米彩儿,你怎么知道的?” “何迁啊,何迁他们都给写出来了,听说,还是何迁揭发的韩老师呢。” 王老三懊恼道:“这下不是叫他立了功吗?” 丰子杰说:“他甭想反攻倒算,群众的眼睛都亮着呢,他再怎么伪装,再怎么积极表现,都掩盖不住他特务家庭的出身!他的血永远和无产阶级流不到一块儿来。”米彩儿看王向东一眼,咬着嘴唇没出声,王向东的心里也忽悠了一下,觉得丰子杰这话太深刻了,一下子给他触及到灵魂的隐秘处了。 到了学校,果然要开斗争会,学生们都很兴奋,在校园里串来串去地咋呼,王向东拉上米彩儿,抓紧找笔墨跟丰子杰等人写大字报,想来想去,忽然觉得韩老师居然是个很不错的人,教学幽默,精神抖擞,平时对学生也是体贴关怀,就快称得上无微不至了,王向东苦恼地说:“这没法批啊,咱总不能跟时迁他们写一样吧?”还是丰子杰有经验,当时就说;“他对学生越好,就说明他居心越是险恶,就说明他隐藏得越深,毛住席都说了,这种不拿枪的阶级敌人更可怕。” 王向东正对自己的觉悟有些惭愧,米彩儿犹豫道:“你们说韩老师会不会给抓起来啊?”在这之前,学校已经逮捕了两个老师一个学生,都是因为散步反动言论,被打成了右派,送到劳改农场了。 丰子杰不满地批评道:“你怎么还同情反动派啊?要不是看老三的面子,我连你一块儿揭发。”米彩儿立刻吓红了脸,鸟一样退缩在王向东旁边,不敢发表意见了。思路逐渐开阔起来的丰子杰,开始奋笔疾书。王向东说:“千万别忘了签上我的名字,还有米彩儿的。”丰子杰说:“李爱国、大luo他们都得签上,不怕人多!” 米彩儿看一眼王向东,放心地笑了,能被批准跟工人阶级的孩子站在一条路线上,叫她塌实了好多。 刚贴好大字报,筒子楼的学生喊着口号进了学校,直接就奔办公室去揪韩老师了,丰子杰一看,折腾了半天也没抢在他们头里,不觉恨恨地说:“回去我们开始找材料,下一步就进攻筒子楼,筒子楼是资产阶级的据点!”大luo在旁边跳着脚支持。王向东安慰有些不安的米彩儿说:“不用怕,到时候你是内应,算我们的人。”然后他们开始核计,说至少要给时迁挂上三块牌子:小特务、阴谋家,还有就是林彪反【和谐】档集团的孝子贤孙,要用铁牌子,下面再拴上几块砖头,白帽子要做那种至少一米高的。 提起白帽子,王向东就想笑,文化大歌命刚开始那会儿,看见被游街的人顶个硕大的尖筒帽子,很好玩儿,回家就拿报纸糊了一个,罩在头上兴奋地招摇,结果被王老成一顿好骂,说要学那唱戏的做官儿的,甭学那拉巴巴橛子做尖儿的。王家虽然有旧私塾的老底子,毕竟荒废了,王老成该不会知道当年有个叫屈原的能人,就以戴着“冠切云之崔巍”的高帽子为无上光荣呢,可惜高帽子这样的好东西被中国人逐步改造得扑朔迷离起来,都是糟蹋传统的能手。 围攻筒子楼的计划设计得越来越严谨丰富了,三天后,王向东被丰娘护卫着回了趟家,按着头跟王老成认了个错,王老成从铺头拿起个绿军帽,掸掸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有板有眼地说:“小子,人,不管穷富贵贱,活着就得有志气。记住了,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缺什么跟老子说,再给我外头胡搞去,我就真不叫你进这个家门啦。”丰娘挥挥手道:“行啦老成,你也太死硬,人非圣贤,谁能没错?孩子小鸡鸡还没毛儿呢,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二十多年后,王向东想起那军帽来,还要感慨不断,说日子久了,尤其是当了别人的爹以后,才慢慢体会出父亲对孩子的感情,唉。 王向东的旧军帽藏在丰家了,但爸爸能给他弄来个新军帽,又实在意外,当时他心里的恨怨一下子就烟消了,戴上军帽的时候居然有些羞愧和扭捏起来。他想,那个旧帽子就给大luo吧,这样,队伍就更象个样子了。 在家里吃了午饭,耗到父母都上班去,王向东赶紧一通搜索,终于找到父亲的武装带,囫囵系上就跑了出去,他这次回家,为的就是这件事。明天,平房区的三十几个孩子就要对筒子楼发起进攻了,而且很多孩子都准备了红布条,计划到时候系在胳膊上当标志的,丰子杰说了,平房区的红卫兵不是不带我们闹歌命吗?我们就自己组织起来,踢开绊脚石,自己闹歌命!我们的组织就叫“永向档战斗队”。 这一天,是1976年的7月底。还没等“永向档”开始行动,筒子楼就塌陷了,因为夜里发生了大地震。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4地震,上班
转天上午,去上夜班的林芷惠跑回来,蓬头涨脸地在混乱不堪的平房区里转悠来转悠去,总算找到了慕超和王老三,当时他们正在丰子杰家的简易窝棚里大眼瞪小眼呆着,象一对被黄鼠狼吓惊了小鸡。丰娘赶紧问王老成,林芷惠长出一口气说;“没事,在厂子里抢救国家财产呢。” “抢救个屁呀,连儿子都不要啦?”林芷惠疲惫地一笑:“这不是叫我回来找孩子嘛,谢天谢地。”然后又赶紧纠正道:“托毛住席的福啊。”丰娘潦草地一摆手:“托谁的福啊,赶紧去看看你家的房子吧,都趴架了,看还有什么东西能用得上,都搬过来先跟我们一起凑合着过吧。”那工夫余震还没有消,满街都是裂缝,有的地方还在翻沙冒水的,林芷惠告诉两个孩子不要乱跑,自己奔了家,王向东一蹶屁股追了上去。 路上不断地有哭声,是谁家的人被砸死了。王老成的家倒得很有水平,四面墙分崩离析,房顶平坦地扑下来,把一个家盖得严实。王向东只暗自庆幸提前捞了条皮带出来。隔壁人家的房子前,蒙着张床单,露出两个乌青的小脚,王向东想:那个裹脚的小老太太死了吧,这下封建社会的活标本没了。 丰子杰和他大哥也过来了,帮忙撬起单薄的房檩,按林芷惠的指点,从乱摊子里摸索出半袋子玉米面来,应该还有几块红薯的,不过没力气找了,估计已经砸烂了吧。一路叹着,回了丰家的窝棚,这里比较开阔,一拉溜已经搭了十几个三角窝棚,林芷惠坐下来,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丰娘安慰了几句,林芷惠才说:“以后怎么都好过,档中央毛住席不会忘记我们……可是,不知道慕清那孩子怎样了呢,万一有个好歹,将来怎么跟她亲娘交代啊。” 王向东一下站起来,顶得窝棚一颤:“妈,我这就找大姐去!”被丰娘一巴掌拍了下去:“找你爹个脑袋啊!你大姐有不了事儿,那孩子从小就知情达理,好人都有天保佑着哪。”说完了,自己倒直楞起眼,念念叨叨地说:“我们家老二也在乡下呢,唉,谁不惦记?”两个女人对着脸流起眼泪来,谁也不劝谁了,象两台兀自开着的收音机,各自播送着自家的心事。 丰子杰一捅王向东,两个人溜了出去。 在残垣瓦砾中晃荡了一会儿,王向东忽然想起米彩儿来,说一声,立刻和丰子杰一起奔了筒子楼,大luo和擅长打弹弓的李爱国吼着嗓子也追上来,几个人兴奋了一下,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远远看筒子楼,已经塌了大半,王向东头里一沉,不觉加快了脚步。 “时迁!”大luo喊道。 果然,何迁正斜背着军挎书包在筒子楼下面转悠着,百无聊赖六神恍惚,又仿佛丢了钱包正在搜索的样子,听见喊,回过头来犹豫一下,终于没有逃跑,一直等他们近了,才说:“我们家没了,就剩我跟我奶了。”泪花开放了一会儿,才汇聚成水冒出眼眶来。 看何迁蹲下身越哭越厉害,丰子杰咂吧一下嘴,突然说:“哭个几吧,没事儿,饿不死你,到我们家吃去!这个时候得发扬歌命人道主义精神了。”大luo抹把鼻涕,慷慨激昂地说:“没错,这回也叫你感受一下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何迁哭得更凶了,估计是被感化的。 王向东最后望一眼筒子楼,米彩儿家的山墙被撕裂了一个大缝,仿佛一刀切开的,心里动一下,关心地问:“你们筒子楼的人呢?”何迁敷衍地一扬手:“在学校操场呢。”然后又明察秋毫地补充道;“米彩儿没死。” 王向东塌实了,晃了下脑袋说:“我主要是关心大伙儿,咱班里的同学都没事吧?”何迁说了几个名字,说除了他们都没事。王向东的心居然幽暗了一下,别看平时跟筒子楼里那帮同学势不两立的,真听说谁“扑”地一下就死了,也很难接受,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生命无常,却偷偷地开始怀疑人定胜天的豪言了。 他们没有去操场看筒子楼的人,乱溜了一遭,到处都是死亡和破败的气息,心里无趣,早早地回去了。那边王老成正带了几个工友在倒腾自家的房子,把檩条、床铺和被褥翻到路边,运到窝棚区去,紧挨着丰家,简单地搭了个窝棚,也算有了个安身处。王老成跟林芷惠交代几句,又去别的工友处互助了。 天慢慢黑了,家长们都笼络着孩子,不叫满处乱跑,草草吃了饭,丰娘钻过来坐在林芷惠边上,又开始念叨自己家的老二,这次轮到林芷惠劝慰她了,其实林芷惠的心里更放不下大女儿王慕清,当初她下乡的时候,林芷惠就不自在,觉得亏待了孩子,万一慕清有个好歹,她这个做继母的就要背包袱了。 窝棚里有些挤,王向东说要去丰娘家里和丰子杰呆着,林芷会说去吧。王向东钻出窝棚,晃了一下,就溜边出了平房区,向学校操场跑去。 操场上也是塞满了各种规格的三角棚,好不容易找到米彩儿,两个人就近在窝棚边上聊了几句,王向东塞给她一个杂面窝头,说了句“有事儿就找我”,赶紧蛇行着跑回去,因为米彩儿的妈妈开始往外拔头观察了。 后来的日子就过得很无聊,只记得有一天米彩儿和何迁突然一起跑过来,说团支部要组织团员和少先队员参加建设新城市的活动,王向东当然支持,就撺掇丰子杰、大luo、李爱国等人一起和他们去工地上搬了半天砖,受到工地领导的表扬,转天米彩儿再找大伙,丰子杰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病了,只有王向东一个人硬着头皮跟去,何迁感慨地说:“这就是觉悟。” 后来的事就有些懵懂,也不知怎么就算初中毕业了。 那时候大学停止招生了,很多学校的高中部都没了,他们那里的居然还半死不活地开着课,后来说起来也算个稀罕了。米彩儿准备继续读高中,来问王向东,王向东说:“我也正想找你呢,我爸他们厂子招工呢,本厂职工的孩子优先安排,我爸已经给我报名了。” “你不想上学啦?”米彩儿有些惆怅。王向东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历史的经验教训。现在国家建设需要人才啊,我不能再等了,再说了,我爸说啦:过了这村没这店。我看你也赶紧去上班吧,找学校革委会,让他们给安排啊,我看棉纺就不错,丰子杰他妈在那儿,到时候还多个照应,以后我们就一起奔供产主义,多好。” 米彩儿脸阴下去,这才说了实话,原来,正是因为她爸爸有思想问题,组织上才不给她安排工作的,要她先在学校等,不想上学了可以先回家去。王向东心里也有些别扭,不过这出身问题也没辙,没有纯正的血统组织上怎么能放心让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呢?别说添砖加瓦了,那些人没事还憋着挖社会主义好墙角呢,不是正经的劳动人民出身还真叫人不放心。而且说心里话,他也看出米彩儿和胡同里那些女孩子就是不一样,一看就不象无产阶级后代,无产阶级有这么细皮嫩肉的吗?可他居然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也问过自己是不是思想不健康,想到母亲被暂时掩盖下去的出身,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是属于血统不纯的人。这时候对米彩儿的感情就有些动摇,他高瞻远瞩地想到了下一代,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根正苗红从头发梢到脚丫缝都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女孩当老婆呢?就象他大姐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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