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闷地吃了饭,何迁也不敢出去乱走,担心那几个农民来感谢他时扑了空。 他坚信老天爷能叫他一下子见了那么多钱,就一定意味着他的时运来了,不论好坏,他的人生将从此不同。 一下午何迁都坐卧不安,外面一有响动,他就趿拉着鞋跑到门口张望,一次次总是没戏。他不得不一遍遍给自己打气,说农民都是朴实的,都是知恩图报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黄天不负有心人,傍晚时候何家的破门终于被敲响了,何迁冲过去迎接,当头一个正是唐国强。唐国强去了酒气,原来是个挺端正的汉子,不过脸色有些苍白,象刚被人放了几升血似的。唐国强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看样子都是乡下的,手里全拿着东西,看得出来是礼物。唐国强边上站着一个,何迁认得是派出所的民警。 民警介绍道:“这就是何迁同志。” 唐国强抢声一步,扑通就跪下了:“救命恩人啊!”何迁一惊,赶紧拉他起来,一边招呼大家里面坐。看样子,彻底醒了酒的唐国强已经不记得这个就是饭馆刷盘子的小工了。 进了屋,凳子上床沿上都坐满了,奶奶抓紧去烧水待客。唐国强的手一直抓着何迁不放,弄得他快支撑不住了,这汉子力气蛮大的。 在唐国强的强烈要求下,何迁又把在派出所说的拣钱经过复述了一遍,唐国强恶狠狠拍着自己的脑门:“都是酒闹的,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茬儿了!” 其他几个乡亲七嘴八舌感谢何迁,何迁一路谦虚着,渐渐也觉得自己真的高大起来,甚至暗暗感到几分惭愧,再一恍惚,居然有些怀疑起那个提包的真实来历了,自己也快要相信它就是被丢在站牌底下的。 一个被大伙叫做张书记的老汉大着嗓门说:“何同志啊,要不是碰见你这样高尚的同志,国强这条命就没啦,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正在医院输液啊。” “咋了?”何迁倒是一惊。 唐国强叹气道:“丢了钱,我也没脸活着回去见老少爷们儿啦,昨儿晚上我拿裤带上了吊了,没死,叫解方军同志给救了。”说着已经是热泪盈眶,把握着何迁的大手又紧紧攥了一下:“好兄弟呀,要不是你,我还得接着死去!你就是我再生爹娘啊!”说着,起身要拜,何迁一把拉住他,心说这农民兄弟果然实在,一时心里忽然发愧。 人终归还是怕“真情”两字的。 张书记忽然记起一事,招呼道:“旗子呢,旗子呢?” 一个年轻的后生立刻把手里的一面锦旗扑拉在何迁面前抖开:“拾金不昧”。 何迁的脸腾地红了,赶紧接过旗子卷好放在桌上,埋怨乡亲们太客气,说这是应该做的嘛,我从小受档教育,连这点儿觉悟再没有,还不如早死了给好人腾地界哪。 张书记感慨万端:“何同志这样的青年是越来越金贵啦,榜样啊榜样!” 说来道去,不能不一起去吃饭。 何迁坚决反对派出所同志推荐的“鸿起顺”饭庄,说那里难免铺张,自己指点了一家简单的门面。乡亲们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真心感激,落坐时死活把何迁让在正位。 渐渐地,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了些,何迁就打听唐国强咋带这么多钱到城里瞎跑,唐国强大发感慨,说的内容无非就是何迁已经从他的介绍信和笔记本里获得的那些。 “难啊,农民进城办点事难啊,我眼见着物资公司跟钢厂大院里堆着小山似的钢材,咋就不卖俺呢?” 张书记安慰道:“咱难,国家也难嘛,计划经济刚刚转轨,好多地方还束手束脚嘛,好在毕竟有了不少的松动,国强,这回我们几个也先不回去了,咱一起跑这个事,不成就直接找市长去,我还就不怕见官!” 何迁皱眉道:“买几吨钢材就真那么难?” “咱农民没人没权,当然难啦,我亲眼见钢厂的大钢筋成车地往外拉呀,他们楞说没货,没货!” “那你们准备花多少钱买?” “市场价基本上是两千一吨吧,就是一吨多加上几十上百的,要真能给我们也行啊。”唐国强激动起来。 何迁心里大感诧异。这些天,他在饭馆可不是一门心思擦桌子刷盘子,平时客人们谈话,他觉得有价值的,逮机会就支棱着耳朵听,这个钢材的话题,倒还真听人说起过,也是几个请客的业务员,在那里吹牛,说自己可以搞到“计划内”的货,一吨才六七百块,当然要给开批条的人一些回扣。可何迁真的不知道这个“计划内”跟“计划外”的价格能有这么悬殊的差距。[注1] 何迁看一圈唉声叹气又顽强不屈的农民兄弟,石破天惊地捅了一句:“要不你们容我几天,我帮你们跑跑?” “您有关系?”张书记的眼睛刷地就亮了,张嘴喊“您”。 何迁说:“不管怎么说,我在这里比你们好说话,至少一听就是乡音不是?认识的人,不管有用没用,也比你们交往的广吧。” “那倒是。” “你们也别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这人就是凭一良心办事,讲究个为朋友赴汤蹈火,从拣包儿这事上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大家当然要说早看好出来啦。张书记说要是这事能成,我们还得再好好感谢感谢您。 何迁说:“阴天打孩子,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个事儿我就当自己亲事儿办着,成不了你们也别丧气,意料之中啊,大伙也知道这个事不好办不是?万一成了,就算个意外之喜。你们也别说感谢不感谢的话,等事搞定了局,咱再吃捞面也不晚。” 一桌人都欢欣鼓舞,纷纷敬酒。何迁怕言多语失,努力掐着量不多喝,敷衍一番后,又转向唐国强说:“大哥你也走过几步了,应该清楚这里面的路数,咱要真活动起来,少不了请客送礼什么的。”唐国强立刻说:“该花的钱咱绝对不含糊,这也是投资,咱懂。” 何迁感慨道:“世道人心啊,农民兄弟想搞点儿事业咋就这么难?要不是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恨不得自己掏钱帮你们啊!你们太不易啦!” 张书记首先感动了,死死地抓住何迁的细胳膊道:“大兄弟!有你这话就够啦!以后辛留屯就是你的家,不论到什么时候,你去了,我们都放着鞭炮迎出十里八坡去!”然后冲唐国强说:“国强,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先给何迁兄弟拿八百块钱当活动经费,咱不能让这样的好兄弟自己掏腰包帮咱们!” 何迁马上推辞,一口一个农民不易啊不易啊。张书记急了:“兄弟你要不接这个钱,就说明你没有诚意给咱办这个事!” 何迁终于把钱攥紧,挤咕着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说:“朴实啊,朴实,这样的人我不帮,还有谁值得帮呢?” / [注1] 计划内,计划外。由于市场商品供应不足,紧俏商品短缺,为了缓解这一矛盾,从1984年开始,中央实行一种特殊的双轨制,同一种商品计划内是国家统一定的平价,计划外是议价,也就是“市场价”,两种价格相差悬殊,利用差价只要做成一单倒买倒卖的生意,立马发达。于是社会风气大变,条子满天飞,回扣大把收。从1986年上半年开始,类似“经营部”这样的公司(多为皮包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增多起来。其中很大一部分公司打着“官办”招牌插足流通领域,许多公司权钱结合,政企不分,官商不分,利用手中的权力非法倒卖重要生产资料和紧俏商品,牟取暴利。用专家的说法就是:将体制内资源搬到体制外来。据不完全统计,1987年至1988年的价格双轨制,差价总额达几百亿元,许多双轨制的价差是落入了民营企业的口袋中。针对越来越突出的经济问题和社会矛盾,1988年10月3日,某某中央国物院作出关于清理整顿公司的决定,实行政企分开、官商分开,惩治“官倒”。 此后两三年间,中国经济生活中“治理整顿”成为了中心工作。但这并没有能避免89年以反“官倒”反副拜为发轫的势如海啸的学生运动的总爆发。 /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3高了,高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何迁坚定不移地敲开了王向东的家门。 一看是酒气醺醺的何迁,王向东就皱了下眉:“又咋啦?有啥想不开的?”一边让里面坐,陈永红赶忙递了杯茶水,叫他喝了解解酒气。 何迁喝口水,深吸一口气道:“不是喝闷酒,我也舍不得呀,你还不知道我?烦了就坐解方桥底下遐想去?” “夜晚千条计,早起卖豆腐。”王向东笑起来,问道:“跟谁喝的?” “猜猜。” “我有那个闲心?” 何迁嘿嘿一笑,不理王向东,把脸转向王老成道:“大爷,我跟辛留屯的档委书记喝哒!” “辛留屯?你是说我老家的辛留屯?” “一个笔画不带错的。” 王向东笑道:“嘿,你小子不好好跑堂,咋跟人家喝上了?没拿我们家跟人家乱套瓷吧?” 何迁诡秘地一笑:“跑堂啊,咱以后还不伺候那帮孙子了。”然后眉飞色舞把自己如何拾金不昧的故事讲了一遍,老三刚想骂他傻逼,王老成先激动了:“小迁你好样的,这才叫人穷志不穷!” 又聊,就聊到了正题上,何迁说:“老爷子,我得先跟你打听点事儿。” “嘛事儿?” “您跟红轧的厂长关系咋样?” 王向东笑道:“那是我们家老爷子的徒弟,见了我爸得规规矩矩叫师父。” 何迁一拍大腿:“这就有啦!天意啊天意,老爷子,这个忙您可得帮我,啊不,得帮帮您的老家人。”然后拍着王向东的腿连连说:“三儿咱发财啦,要发财啦!” 王向东说你他妈喝了几两就这样啊? 何迁微笑道:“价格双轨制懂不?平价议价总知道吧?咱就打的这个主意!”然后一同白话,说咱一吨就赚一千多,十吨一万多,一百吨呢?一千吨呢?咱还不躺钱上睡去? 王向东愣愣地看了会儿何迁,突然鄙夷道:“你以为全中国就你一个长脑袋了?那平价货是谁都弄得来的嘛,咱平头百姓连想都别想这个。老百姓也就借借政策的光,得搂就搂点儿,我爸说的好:小富即安得啦。” 王向东并不想小副即安,可对何迁,他只能这么谦虚,他知道他有资格在他面前“谦虚”,没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何来谦虚的资格?虽然觉得何迁这想法挺激动人心的,可他知道那绝对不是老百姓能干的事儿,尤其这话从何迁嘴里说出来,就更象在跑火车啦。瞧他那副还没见兔子就鹰摇翅炸的样子,也是王向东很不舒服,在他眼里,何迁这种人是一辈子出息不了的。人可以爱钱,但不能想钱想得发疯。 何迁有些失落地向后一靠身子,说:“老三,老爷子,这个事儿我觉得能干,别人能干咱就能干。为什么呢?想想别人为嘛干得成?无非是有权利有关系,大笔一挥,条子批了钱就赚了,就这么简单。咱为嘛不成?不就是没那层关系吗?关系是嘛?表面上是谁给谁的脸的问题,是谁买谁的帐的问题,我想了,关键还不在着,关键是谁能用真情实力打动谁的问题。” 王向东说何迁你先喝水,喝水,解解酒解解酒。 何迁说:“三儿你甭笑话我,我没多,掐着量呢。接着说,这关系俩字的核心,就是如何建立的问题。在咱面前,现在关系就想一堵墙,欠缺的就是一个打破,打破了,就通了,通一就通十,就是如鱼得水啊老三。毛住席咋教导咱了?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啊……” 一直在铺上给孩子做老虎鞋的林芷惠终于忍不住笑了,说:“小迁子你还没喝多?说说跑帝国主义去了。” “……大娘我还没说完呢——这关系它还不如帝国主义顽固呢,一打就破。” 王老成笑道:“迁子,大爷看你是个实在孩子,钻国家漏洞这种事可不象你干的。” 何迁被他一赞,腰杆不由得直了一下,笑道:“老爷子,这不叫钻漏洞,这叫善于发现机遇,好运来敲门了,咱不能不答理它吧?” 王向东说:“读几本破树你就逮谁跟谁买弄不是?还好运敲你的门?我看你就是想钻漏洞,你长得就跟耗子似的,见了洞口能不亲?”林芷惠说三儿你怎么说话呢? 何迁笑道:“大娘没事儿,老三我们逗惯了,不过老三,咱哥俩以前还真没这么聊过。今天也晚了,我不多呆,不过钢材这个事儿你们爷俩还真得帮忙,最好咱一起干,有钱大家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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