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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门 (全集)

时间:2006-05-31 20:31:49  来源:网络  作者:姜东霞  阅读:37780次


何清芳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铺顶,泪珠子就一会儿滚出一滴,一会儿又滚出一滴。小黑鸭总是把饭放在炉子上,并不去叫何清芳。何清芳已经有好几顿没吃饭了。但不知是谁把何清芳没吃饭的事报告了干部,秦枫来过两次,关红来过一次。她们的话全是一个内容,你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没好处,对改造更没好处。何清芳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支撑着爬起来,但她的心里有一个冰冷冷的东西,有别于怕被判处死刑的那种绝望,同样让自己有撑不下去的感受。从前怕死也没这么哭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

米兰没想到何清芳会如此痛心,米兰在何清芳悲痛欲绝的样子里,体味到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她不明白是快感还是内疚,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米兰被这种复杂的感觉弄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远远地看着何清芳,何清芳的头耷拉在床沿上,嘴半张着双眼死人样盯在一处,眼泪也跟玻璃珠子似的骨碌碌往下掉。

米兰走过去,拿过一张毛巾轻轻地拭着淤积在何清芳腮下的眼泪。何清芳如死鱼样僵硬地动了一下,冷硬的目光落在米兰的脸上,米兰有一种针扎样的刺痛停留在脸部皮肤上。米兰调过脸去,小黑鸭愣愣地站在炉子边看着米兰,她的目光里游动着光斑样的亮点,咧着的嘴将内心的惊奇僵硬地留在唇边。

米兰有些狼狈,她重新坐到炉子旁边。小黑鸭也面对米兰坐了下来,她仍然看着米兰。

米兰说:“你看我干什么?”

小黑鸭说:“你奇怪。”

米兰埋下头看着火上冒着热气的一碗饭,不再说什么。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端过饭又去到何清芳的床边。

小黑鸭说:“何姨,总得吃饭呀。”

米兰也走过去说:“何姨,我知道你很孤独,八哥是你在监狱活下去的一种寄托。但这是监狱。人在囚笼,身不由己。没有了身体就什么也没有了。”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的眼光与米兰的眼光相碰时,有了些柔软的感觉。她没有想到米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直认为从看守所到监狱,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的内心形成对应。也许是痛苦和孤独的时间太漫长了,有着铁石心肠的何清芳,居然有了被人理解的辛酸和渴求理解的脆弱心情。

她止住了哭。她觉得思维变得缓慢柔和。她突然拉住米兰的手,眼光虽然没有先前那般坚硬,仍如一潭死水样幽暗。在这种幽暗的通道下,米兰似乎朝后退了一步,很快她便镇静下来。她只感觉到内脏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流经那里的血液遭到了堵塞,形成一绺硬块僵硬着,能听见心脏撞上去的回音。

米兰不知道后来与何清芳都说了些什么。她第二天一睁眼,便看见何清芳披散着头发,站在炉子边上幽幽地看着自己。米兰又一激灵,心想这老太婆的眼光幽深可怕,跟个屈死的鬼似的不肯放过陷害过她的人。

米兰这样一想,浑身的鸡皮疙瘩齐刷刷地冒了出来。她试图将头龟缩进被子,她拉扯被子的时候,突然又做贼心虚起来。她怕这样的动作被何清芳看出破绽,便将身子僵硬地挺着,两只眼睛看着屋顶,灯光斑驳地投射在墙上,一绺绺扬尘蛛网样挂满了墙角。米兰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何清芳,何清芳仍站在那里,不过她的眼睛好像正看着别处。米兰一骨碌翻身下床,逃难似的洗了脸便往外跑。

何清芳说:“米兰,你去哪里?”

米兰已经走出门,她被何清芳的声音震了一下,她朝屋里退了半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去图书室。”

米兰几乎是小跑着撞开了图书室的门,叶青正在清理架上的书,见米兰大惊失色地喘着气,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理书,一边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脏话。米兰没理她,拿了一本书,正对着门坐了下来。她翻开书,眼睛停留在字面上,她茫然地翻动着书页,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米兰愤愤地骂着自己,但她知道这种状态并不是完全因为何清芳,而是一坐到这样的位子,心里便有了格外的期待。

图书室里另外两个借书的犯人走后,何清芳出现在门口,米兰看见何清芳心口又突突地跳了几下。这时她已经清楚地感到自己对何清芳的惧怕并不是因为出卖了她,而是怕她深藏在眼底的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幽暗。何清芳坐到米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她看了米兰一会儿,然后也去书架上借了一本书坐下来认真地看起来。米兰偷偷地看了她几次,她的目光幽暗地落在书页上,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深陷进去,苍白的脸色与屋子里的日光灯形成了一种对应。

窗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米兰拿书的手哆嗦了一下,米兰惊慌的眼光正好与何清芳幽暗的眼睛碰到了一起。然后她们一起看着仓皇地跑到门外的叶青,她把身子在寒风中蜷缩着靠在墙上,她的眼波里闪烁着一种火焰般明亮忧伤的光芒。她看着张道一。张道一下了摩托之后,朝教学楼走来,叶青迎上去叫唤了他一声,他笑着朝叶青点了点头,便走进图书室。

当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让米兰平静下来之时,张道一已经走进门来。何清芳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张队长。米兰也站了起来,米兰的嘴只张了张,她的声音没有出口便重新返回喉部,最后郁结成一个绵延柔软的物质停留在心脏上,掀动着每一根血管的跳动。何清芳看着米兰腓红的脸,幽暗的眼光在镜片后面竟然流动起来。叶青跟在张道一的后面,她的脸上飞扬着幸福和酸涩杂合在一起的表情,使人无Fa辨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张道一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之后,叫叶青登了记便走了。叶青站在门口,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弧形,脸上的肌肉都顺着这个弧形向外扩散。

何清芳继续埋下头去看书时,晃了晃脑袋。米兰不知何清芳表达的意思是针对自己还是叶青。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暗流随着张道一脚步的远去,朝纵深处奔突,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拽着米兰陷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地。她轻轻地抽了口气,她发现气流通过喉部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连续几天米兰都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何清芳也去。米兰坐在哪儿她就坐在哪儿。这使米兰非常地不舒服。冬天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在何清芳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米兰的脸上,使米兰的脸呈现出鱼死网破样的形状。米兰心神不宁地坐在那里。犯人收工回监的报数声和突踏的脚步声从窗外传进来,米兰站起身透过玻璃便看见了张道一她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飘飘浮浮,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忘记了何清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何清芳一直看着米兰,她的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就故意将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弯下腰去时又将桌子弄得东倒西歪。何清芳直起身来,米兰已经面对她坐下了,米兰平视着她。

米兰问:“你为什么整天跟着我?”

何清芳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色,殷红的双唇在说话前抖动了几下,她用手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米兰。

她说:“你这是在自找苦吃。”

米兰站起身来走向书架,何清芳拉住了她。米兰重新坐回桌子边,米兰将脸扭向墙壁。她的目光落在夏天墙渗水时留在上面的水印上。

何清芳说:“米兰,其实我这些日子老跟着你,是因为我心里有事。我相信你。”

米兰只转过头轻飘飘地瞅了何清芳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中。当然米兰已经不再看水痕,她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何清芳要耍什么花招,便慢慢转过身来,将手里的书重新放到桌上,并慢慢地翻着。

何清芳说:“米兰,有一事我不知该给谁讲?”

米兰没有抬头,她把手里的书迅速地翻了好几页,然后她目光落在何清芳的脸上。何清芳迟疑了很久,又深叹了口气。

她说:“秦干事是不是很正直?”

米兰说:“你什么意思?”

何清芳说:“我有事想找她反映。”

米兰觉得何清芳很无聊,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何清芳在米兰的反感里等待了很久,然后补充说:“我要反映的不是我们的事,而是干部的事。”

米兰说:“她又不管干部。”

何清芳说:“我知道,但这事事关重大,大到置一个干部于死地。”

米兰意外地看着何清芳,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婆会不会因为失去了一只八哥而变得神志不清。何清芳却显得很平静,这些日子来存留在心底的伤害、屈辱一下子舒展开来。何清芳想,人这种动物太需要倾诉了,特别是女人这种动物,再强再有收缩性,在特别的时候就更脆弱,倾诉的欲望比任何人都强。也许这事就算找秦枫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难道自己真要置关红于死地吗?还不至于。但眼下她心里窝着一团火,这火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漫卷过自己的身体。

何清芳说:“我有一万块钱在狱侦干事那里,昨天我说病了想取点来买药,她就跟没听见似的,看都不看我。今天我又找过她,她仍然不理我,看来那钱要石沉大海了。”

何清芳的眼睛里有了些波光闪亮的泪水。她万万没想到一直坐在书架后面写信的叶青,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自己的秘密和关系到另外两个干警的命运。

米兰说:“这样会制造干部之间的矛盾。”

何清芳说:“我只能这样。”

米兰说:“你是想要狱侦干事坐牢?”

何清芳说:“她不能拿钱又不认人。”

米兰说:“你不是已经当上大队记录了?”

何清芳说:“我要的是减刑释放。”

米兰说:“她也许会那么做的。”

何清芳说:“她认为死无对证。”

米兰说:“谁会信你的话。”

何清芳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找秦枫。”

54、黑暗中的举报者

何清芳从秦枫的办公室出来后很沮丧。她想起一句话叫官官相护。当然并不是秦枫有什么权利对狱侦干事进行呵护。而是秦枫的态度和言语,让何清芳更为失落。她从秦枫的话中听出别人对这事是不敢相信的。完了秦枫叮嘱何清芳不准到处乱说,恶意攻击干部影响改造。而且秦枫还说了,没有哪个干部会知Fa犯Fa。

秦枫的态度中包藏着恼火。何清芳就暗自想着,在这监狱是不是每个人都使了这种手段

,秦枫她们大家都彼此彼此,大哥不要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都相互掩着。何清芳这样愤愤地想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何清芳正在午睡,突然听到内值班的叫喊。她悻悻地爬起来,连脸都没有洗戴上眼镜便应声而出。内值班的犯人站在铁门边,见何清芳昏昏糊糊地出来,便补充了一句:“干事找,大队楼上。”

何清芳一路小跑着出了铁门。她远远地看见大队长站在外铁门通往值班室的一个坎子上看着自己,她的脚步便突然慢了下来,心脏也比先前跳动的速度快了起来。她不知道干部叫自己有什么事,她本能地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大队长仍然站在那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清芳。大队长的眼睛似乎比平时大了两倍,里面忽闪着的清光幽幽暗暗,极像是一些投射在墙上的暗影,落在何清芳苍白的脸上,显出许多斑驳的暗点来。

何清芳在大队长面前站了一会儿。大队长就那么看着她,大队长在转过背进屋时,朝大队楼上看了看说:“区检察院的人在楼上等你。”

何清芳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后,在尚未明了的事情面前,突然有了清晰的认识。她的耳朵里顿时响起一串类似于金属与金属挤压之后发出的声音。她甚至不知这种声音的出处,朝四处看了看。当她明白这种声音,只是刚才大队长的声音在耳朵里的回音时,她已经上了大队办公楼。

何清芳的心跳将她震得面红耳赤,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喘息着。两只麻雀在楼的后山上叽叽喳喳地飞过,乱草丛中有一种植物开着暗红色的花,火焰般映衬着石头和荒草。何清芳上完最后一道梯子,走在长长的通道上,显得更慌了。她的耳朵里几乎一直回响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通过玻璃她看见了坐在大会议室里的几个陌生人,他们正说着话。

何清芳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大队教导员从沙发上朝她走过来,他边走边朝何清芳说着话,坐着的人都看着她。

教导员说:“区检察院的干部找你了解情况。”

何清芳木痴痴地看着教导员,然而她并没有从教导员的脸上看出什么。她一摇一晃地走过去,她的脚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地响。她放慢脚步,使脚着地时尽量减轻与地面的撞击。她停下来时并不敢坐下,检察院的一个干部示意她坐下,她仍不敢坐下。她不知道这突然的有如天外来客,与自己的命运有着怎么样的联系。她在短时间里迅速地平定着自己,她想自己的案子一直由省里面办,这些毫不搭界的区检察院的人又跑出来干什么?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岔子?想到这里何清芳的头上便渗出了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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