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芳娇想另外的人都信了,看来这事确定无疑了。到了打饭的时候,廖芳娇便拿了郑大芬的碗,拗着不让郑大芬上伙房,旁边也有人抢着要给郑大芬打饭。郑大芬暗喜,她起初没有设想这样的结局,她造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日出狱。没想到歪打正着。这样也好,她感到了宽慰,感到了失败之后的意外喜悦。
49、忍
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吃饭,她们把橱柜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让郑大芬吃。许久以来郑大芬一直没有家人来接见,她早就厌倦了大铁锅里胡乱翻腾熟的菜,不管什么名目全是一个味道。那味道就是铁锅上永远也洗不尽的同一种油腻味。她呼哧呼哧地吃得很香,碗里的饭吃空了,还在继续吃菜。
米兰进屋放碗,郑大芬便冲着她的背影说:“听说有些人最近很走运,居然把臭腿伸给
了男干部。”
几个女人抬起头来看米兰。米兰转身出去了。米兰无处可去,她只好去找叶青。这时的叶青还在图书室里没有回监,米兰站在花池边上看见了西瓜皮在水龙头边等3号洗碗。米兰迎着从过道那边走过来的小黑鸭,哀求似的说:“小黑鸭,麻烦你告诉西瓜皮我找她。”
小黑鸭只白了米兰一眼,正欲扬长而去,米兰拉住她。
米兰说:“求你了,你何必因为别人的事,记恨我这么长的时间。”
小黑鸭觉得米兰的话有道理,并不说话,径直朝西瓜皮走去。她走到西瓜皮身边,用胳膊撞了西瓜皮一下,西瓜皮看她时,她朝米兰努努嘴。西瓜皮看见米兰并不急于走过去,而是等3号把碗洗完了,她对3号耳语了一阵,3号也转过脸去看米兰。米兰感到有些不自在,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脚不停地踢打着地面。西瓜皮走到米兰面前。
西瓜皮说:“你的胆子越来越大呀?”
米兰说:“你什么意思?”
西瓜皮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米兰说:“没什么事,心里闷得慌,我想和你说话。”
西瓜皮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跟着米兰往晒衣区走。郑大芬和廖芳娇正好趴在楼道的台子上,她们朝下面吐口水。米兰仰起脸看是她们并不搭理。
西瓜皮说:“你知道她们想干什么吗?”
米兰有苦难言道:“她们最近总对我这样。不过郑大芬跟我从来就有仇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个人来到晒衣区坐到一块床单后面。西瓜皮把头靠在米兰的肩膀上,米兰看着天,心里涌动着一种模糊的遥不可及的情感。
西瓜皮说:“大家都传言你要调教研室去了。”
米兰说:“天有不测风云。”
西瓜皮说:“别人说你跟张道一队长有一手。”
米兰的第一个反映是头皮神经全部站立起来,头骨也发出咔咔的声音。好半天她不明白是谣言刺激了自己,还是事件本身。同时她又一次更深切地体会到监狱的可怕。
米兰推开监室的门,一把扫帚正好打在她的头上。屋子里的人都装着没看见似的疯闹。米兰摸摸被扫帚击痛的头皮,她知道有人故意天天整治她。自从上次秦枫告诉她准备调她到教研室,接着发生的那场脱逃误会开始,米兰明白了什么是表现。在干部准备用你的过程中绝对不能出差错的。自古有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说Fa,事情一旦发生,尽管有是非之分,但终归还是孤掌难鸣。
米兰想清了这个道理便退出屋去。她在门外的过道上站了一阵还是觉得非常难受,便走进了电视屋。她想看一会儿电视就什么也忘了。她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刚坐下,廖芳娇和郑大芬就挤坐在米兰的身边。米兰走出去两个人也跟了出来,反正她们是一定要跟米兰发生点事端,你米兰休想在这大牢里不劳而获。
回到监室以后,郑大芬堵在门口,廖芳娇在屋子里横行霸道地走来走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米兰知道她们是故意要引发战争,门是出不去了,她只好爬到铺上,躺下后用一本书盖住脸。廖芳娇和郑大芬一看米兰躺下了,根本就没有接火的可能。两个人焦虑地坐到自己的床上,像两条狼坐在树下,对树上的猎物一筹莫展。
郑大芬和廖芳娇开始相互辱骂,实际上米兰也知道她们在骂谁,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两个人见米兰总不接嘴,便越骂越明显,就差没有喊着米兰的名字骂了。她们骂骂歇歇,像是要把一场骂战拖进深不可测的黑暗。米兰在断断续续的谩骂声中渐渐睡去。郑大芬和廖芳娇骂得无聊了,便站起来看米兰,她们发现米兰早已睡了,心中便燃起一股怒火。
廖芳娇推醒米兰说:“你看见我的牙膏没有?你开橱柜时我的门敞着。”
米兰说:“我去给你找。”
廖芳娇听米兰这样一说,反而迷惑了,她看着米兰从上铺下来穿好鞋,竟然不知米兰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米兰走过去,径直朝门外走去。廖芳娇还以为米兰要去给自己找牙膏,追着米兰说:“我的东西在屋里丢的,你跑到外面找什么?”
米兰跑下楼本来是要去告状的,当她跑到铁门口时突然就没有了勇气和信心。她意识到这个时候丝毫的不快,都会加深干部对自己的反感,苦苦地熬着等着才是自己选择的明智之举。她想起了刺在很多同犯身上和手上的那个青黑的“忍”字有着多么深刻的坚忍之意。
忍,就是刀尖插在心脏上也纹丝不动。
对于郑大芬来说,挑衅米兰虽然没有得逞,但还是有令自己欣慰的,那就是有不少人已悄悄向自己靠近,她们有意地显出对郑大芬的敬重和巴结。郑大芬又有了在看守所时做“岛主”的那份心情,人突然地又踏实和威风起来。饭后她只消往什么地方一坐,便自然地有人给她捶背掐头。
坐在花池阴影中的米兰眼见郑大芬被人前呼后拥地围着进了电视室,就跑回屋里擦澡。米兰背对着门正全神贯注地擦洗时,悄悄摸回监室的廖芳娇听见水的哗啦声,从门缝里看见了米兰。廖芳娇一阵狂喜飞奔回电视室。
她慌慌张张对郑大芬说:“那母狗在洗澡。”
郑大芬不以为然地继续看电视。然后廖芬娇对另一个犯人说:“你快去看看是哪个男干部值班。快去快回,限你两分钟。”
听话的犯人一溜烟跑了出去。郑大芬反过脸来看着廖芳娇说:“你大惊小怪地搞什么鬼?”
廖芳娇说:“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了。你听我的等着看好戏吧。”
返回来的犯人喘着气说:“是张道一值班。”
廖芳娇放出一串响亮的哈哈声,全屋的人都转头来看她。
廖芳娇接着又对那犯人说:“快去报告张队长,有人打架。”
听话的犯人心领神会地跑下楼去后,廖芳娇把郑大芬等人领到监室门口,但并不进去,她们站在过道上做出看热闹堵住门的样子。她们听到张队长上楼,便做出惊慌的样子闪出一条路来。廖芳娇推开半掩着的门,正在洗澡的米兰听见声音转过背来,刚好把整个身体面对着进屋的张道一。
张道一退出监室之后,顿时被熊熊燃烧的烈焰裹挟着,他感到胸腔也要立刻燃烧起来。女犯们在欢悦中惊慌地迎着张队长一身的火焰。他穿过人群,想起廖芳娇曾经无数次用不同的方式,制造同样的恶作剧来戏弄男干警,便有了新仇旧恨齐聚的愤怒。
他说:“廖芳娇你给我滚出来”
廖芳娇说:“张队长,这事与我无关。”
张道一说:“你少废话。”
张道一怒冲冲地朝楼下走,廖芳娇做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跟在后面。张道一走到大铁门边时,高声叫着内值班的名字,内值班的犯人听见喊声跑了出来。
张道一说:“刚才是谁来报告有人打架的?”
内值班的犯人听见张道一发问的声音里全是怒火,猜着了几分不对头,这时她才醒悟过来,只听见有人在铁门内喊里面有人打架,自己朝监房一看,的确围了一群人,所以也没注意来报告的人是谁,就慌慌张张跑去报告了。但她不敢如实这般讲,她支吾着说:“是你们中队的。”
张道一追问:“我们中队的谁?”
内值班的犯人自知做错了事,便不敢再说话,只低着头做出认罪的样子。
张道一说:“有你这种内值班的?你明天给我到山上劳动去。”
内值班的犯人一听这话,顿时嘤嘤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廖芳娇心里畅快极了。这叫一箭双雕,她只想出米兰的丑,没想到歪打正着一个内值班。她想哭你的死,你狗日的凭什么不劳动要坐在这里值班?活该!报应!廖芳娇心里正闹腾得欢,没想到张道一丢了一根警绳在她面前。廖芳娇一见这东西,很快感到了心惊肉跳,连连朝后退去。退到墙上便听见心脏拍墙的声音,头上也涌出了冷汗。
张道一甩了绳子后,双手把袖子一挽说:“我看你今天抵赖,不是你干的事才见鬼?我就不相信你的皮紧得过绳子。”
廖芳娇立即哭丧着说:“张队长,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样了。”
铁门边上已经围满了人。张道一仍气得呼哧呼哧的,但他并没有捆廖芳娇,而是把她丢那里站着,自己回办公室生气去了。
为这事米兰哭了很久。事隔多日,当那蒙羞的阴影消散后,回想起张道一走进屋,面对自己身体的那一瞬,米兰的心里会涌起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那以后她每天都有了强烈想见到张道一的欲望,哪怕只是看到他的一个背影,或者听见他的声音,米兰就会异常地踏实。
米兰心不在焉地趴在过道的台子上,她看着铁门的入口。整个监房沉浸在天黑前的喧闹之中。3号和西瓜皮坐在过道里唱歌,3号的歌声覆盖了夜幕降临的天空,以及宁静中的喧闹和那种藏在时间底层的躁动。米兰的思绪就在这凝重的空气里起起伏伏不着边际。
米兰站在过道上,听见内值班的犯人在大铁门口,冲着监房喊何清芳,何清芳就急急忙忙地边跑边应着。
内值班说:“把篮球拿出来,干事们要打球。”
何清芳应着转回房间拿出球,她拍打着球站到篮球板下,双手僵了一样抱着篮球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投篮圈。这时几个女干警嘻嘻哈哈地跑了进来,从何清芳手里拿过球后,球场上就响起了篮球着地的声音。何清芳一歪一拐地走到花池边坐下,她等待着球出线以后去捡球。她旁边坐着好几个等待着捡球的犯人。
张道一与秦枫进场时,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男干警。秦枫的脸灿烂地仰着,到了球场却推说不打球,站到线外替别人抱衣服。
米兰看着张道一脱下外衣,递给秦枫,她的心情就被3号的歌声撕碎了。3号唱的是邓丽君的歌:明知道我不该爱上你,偏偏又爱上你,怪只怪我自己……
米兰觉得心脏脱离了胸腔,跳动的声音是通过一层一层的物体阻隔之后,传递给自己的。她死死地看着张道一上臂的肌肉暴突出来,有力地传递着他的体魄与球这种运动的和谐。米兰的目光在张道一正对着自己的时候,自然地滑向张道一两腿相交的部位。这个部位在一层化纤原料的遮挡下令米兰心惊肉跳,沉迷茫乱。米兰感到口渴舌干双目枯涩。
黑暗包围了米兰的视线,篮球拍击地面的声音已经远去,明晃晃的灯光映照着铁门。内值班走过一丛绿色的植物,用一块铁钳敲击挂在一棵木桩上的破钟。监狱内外又回荡着那种破烂的铁与铁无规则撞击的声音。接着是纷乱的人群滚动的声音。
各中队进入正式学习之后,整个监房安静下来。各组记录总是要在听到坝子里响起轻重不一的高跟鞋上的铁掌叩击地面的声音时,才开始像模像样地拿起一天的劳动记录,向大家
宣布情况,然后组长总结一周以来各监室的卫生作息情况。这样当干部分别进入学习现场的时候,她们就正好在学监规。
米兰坐在靠门的地方,嘎嘣嘎嘣的声音走近的时候,她突然就有了坐立不住的感觉。她听见了说话的人中有张道一的声音。张道一的声音像一道电光那样划破她的血肉之躯,使她的情感到达一个高度。那是一种纵身峡谷的感觉,既痛苦又空虚。
秦枫进门前还用手搡了一下张道一,两个人哧哧笑着推开门。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并整齐地让开一条道。米兰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很响亮地倒下去。张道一转脸看米兰的时候,脸上仍余留着进屋前与秦枫说笑的喜悦。大家都看米兰,米兰摆好凳子坐下时,满脸涨得通红。
张道一和秦枫在人群中坐下来,他们认真地听着组长的总结,然后建议每个人都谈谈自己的想Fa。米兰一直低着头,她满耳是自己心脏的扑通扑通的声音,震得耳膜轰轰响。她不知道别人都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说过话,整个晚上她都游移在人群之外,除了心脏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
43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