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值班说:“你找哪个干事?”
米兰说:“我找秦干事。”
内值班说:“今天大队值班干部是张队长。”
米兰一听是张道一,不禁心慌意乱,犹豫不决。她把身子靠在铁门上,心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拍打着胸骨。米兰用手紧紧地抓住铁门,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下没有了反映情况的勇气,怯懦得连走路的力量都丧失了。
内值班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有点疯?站在这里干什么?”
米兰被内值班的犯人刺激之后,突然有了一股力量。她快步朝办公室走去,门是虚掩着的,还露着一道缝,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米兰站在透着灯光的门边,连吐了几口气之后喊道:“报告!”
张道一说:“进来!”
米兰站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敢推开门。张道一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犯人卡片,冲着门口说:“谁?进来!”
米兰这才壮了胆推开门,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咚咚的心跳。
张道一问:“米兰,你有什么事?”
张道一朝对面的凳子指了一下,米兰回过头看了一眼凳子,便小心翼翼地坐在凳沿上。她仍不敢抬头看张道一。她在心里骂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心存妄想,手心便出了许多汗。她把手来回地往衣服上抹来抹去。眼睛盯着张道一的脚,她看见那双粘满黄泥的脚,在桌子下面动了几下,心跳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几倍。她嘴唇居然哆嗦起来。她确认这是一双没有女人照顾料理的脚。这样米兰的目光便在地上游移不定,躲躲闪闪。
张道一说:“有事就说呀!”
米兰咬了咬下唇说:“郑大芬刚才在看电视的时候说国家领导人是她哥哥。”
张道一说:“这个疯子。”
米兰说:“她还说她是国家领导××的儿媳妇。”
张道一愣了一下:“你别的还有什么事吗?”
米兰一边摇头一边也就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到门边她竟然蹿了两下,她觉得轻飘飘的,抓门的手也使不上劲。
张道一说:“米兰,你今天没有去医务室看病吗?”
米兰有气无力地回过头来,她面对着张道一,眼光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有波光样的亮点闪烁在眼前,她的目光最后只能落到墙上。她看着白墙上的一绺蜘蛛网,也不知道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些什么,脑子里黏糊糊的,像一锅稀粥。
米兰走上楼道,电视仍然传出闹哄哄的声音。她径直朝监室走去,她没有进屋,而是坐在门口的一张小凳子上。她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空。她听见屋子里的人在说话,她并不想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可是她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自然地竖了起来,耳门也放大了似的。她能清楚地辨别说话人的声音。她探着头朝屋里看了一眼,郑大芬和廖芳娇都躺在自己的床上。郑大芬已经没有哭了,却仍然是很伤心很委屈的样子。
廖芳娇趴在床上用手枕着嘴说:“你怎么能让人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郑大芬说:“我不要别人相信。本来这件事我都不敢再想了,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年为这事我也没少受牵连。最近我在一本杂志上居然看到了那段历史的记录。当然文章主要是写国家领导××的,中间提到了他的儿子和儿子的第一个媳妇小红,小红就是我那时的名字。”
郑大芬脸上流露出对往事的无限向往和痛不欲生的回忆。她望着从顶上垂吊下来的电灯,陷入自己编造的谎言之中,她告诉自己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书里面写到的她都能重复,她开始佩服起自己的记忆力。同时她也看出廖芳娇半信半疑的心情。她想只要让廖芳娇和更多的人,都看那本杂志,自己再把上面的故事,添枝加叶地说一遍,就不会没有人不信。
廖芳娇说:“你准备怎么办?”
郑大芬说:“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不知道××哥哥能不能帮我?”
廖芳娇说:“他管了国家那么多事,还管不了一个监狱?到时候干部看见你都要宾客相待了。不过,他怎么帮你呀?他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廖芳娇觉得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心里有了莫名其妙的惆怅感。仿佛失去好运的不是郑大芬而是她自己。她抬起头去看郑大芬,郑大芬的眼神里充满了一股神奇的光。郑大芬觉得廖芳娇还没有完全道出自己的目的,她不仅仅是让干部对她礼让三分,重要的是干部信了会给她减刑,或者安排她干轻活。郑大芬发现廖芳娇正看着自己,做出绝望的样子。
郑大芬说:“不过,我也不想让他帮我,我现在很丢人。”
廖芳娇有些感动地说:“如果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他会帮你吗?”
郑大芬说:“他会的。我们曾经那么好,亲人似的。”
那个夜晚郑大芬沉浸在梦呓之中,她胡言乱语地说了一个晚上,一会哭一会笑,弄得屋子里的人整夜难眠。睡梦中郑大芬顺着领导××的故事往下走,她把那些简单交待一笔带过的故事,重新编出枝蔓。虽然离题万里,不明真相的人会觉得合情合理。开始大家对郑大芬的谎言十分反感,认为她太低劣了,编这么大的谎。经过一夜的折腾,有人开始信以为真了。
第二天刚吃完早餐郑大芬就被叫了出去。在此之前已经不止米兰一个人向干部反映了郑大芬的言行。郑大芬走到坝子里,就看见狱侦干事关红和大队长站在大铁门外,正四目圆睁地看着她。郑大芬知道了事情的不妙,她的心也咚咚地急跳起来。她放慢了脚步,漫不经心地走到大门口,心里早有了对付干部的准备。她谁也不看将头扭向一扇紧闭的窗子,玻璃上反映出她和两个干部的身影,她看见两个干部一脸的怒气看着自己。
郑大芬心里想,这人在世上混,要的就是心理素质,要不然我也不会得手那么多钱。在我手上栽倒的那些领导不比你们差。郑大芬顿觉心中有个底盘托着心脏稳稳当当地在上面跳动。郑大芬最初的那份畏惧感消失了,她知道自己所造之谣并未造成什么后果,更何况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干部也奈何不了自己。
大队长说:“郑大芬你一天到晚在监房里胡说什么?”
郑大芬说:“我没有胡说什么。”
关红说:“你再敢继续造谣,我会让你闭嘴的。”
郑大芬说:“干事,我没有造谣。”
大队长说:“你是不是要把你诈骗犯的伎俩在监狱重演一次。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监狱。”
关红道:“滚回去!你晚上不睡觉,还妨碍别人睡,扰乱监内秩序,你想禁闭是不是?”
这时出工的人群已经走过来。郑大芬有一种挫败感。这就好比从一个自己精心设置的高处跌落下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受到了撞击。她虽然并不会就这样甘心失败,但她却失去了出来时的那种经过惧怕之后终于战胜怯弱的勇气。她朝四处看了一眼,所有的人一律穿着绛紫色的囚服,大堆大堆地往前拥,拥成黑压压一片,让人觉着总也喘不过气来。郑大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压抑过。大门口一、二、三……报数的声音划破早晨清冷的天空令人感到厌倦和不安。
郑大芬值日时,为了应付早晨必需的检查,她把房间和过道拖得光滑放亮。她反复地拖,连一粒尘沙都不肯放过。后来她累了,她趴在过道的台子上看着宽大的操场和几个清扫院子的犯人,心里酸溜溜的。连日来她虽然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张扬,但仍然沉浸在一种幻觉的牵引之中。她知道自己在造谣,但她相信了自己就是 ××领导的儿媳妇。能做××领导的儿媳妇,心里真是有至高无上的光荣感和强大无比的威耀。
几个人逗着黄小琼满坝子跑。黄小琼咧着嘴,几瓣白牙露在外面,她开始又叫又嚷。黄小琼疯跑够了,她停歇下来喘息着,见有干警进监检查卫生,干脆坐在花池上把衣服脱光,露出了两个番薯模样的奶子,自得其乐地欣赏:“日骚你的!日骚你的。”
进监检查卫生的干事三女一男,男干警看见黄小琼裸露着上身,转了脸对同路的女干警说:“你看你管的人。”
三个女干警同时转过脸去看见黄小琼。专管黄小琼的女干警觉着有些扫面子,就高声武气地说:“黄小琼,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滚进屋去。你如果想脱我把你拖到大门外去脱,脱光让猪狗都看得见。”
说话的干警见黄小琼只斜眯着眼看自己,那意思是我才不怕,你认为老子会怕你。
四个干警继续朝前走,女干警又喊道:“范天珍,还不快点把她拖进去,她装疯作邪,你也装。要装你明天山上劳动去。”
那个叫范天珍的犯人听见干事叫喊,慌忙从监室里跑出来,抓住黄小琼又捏又打说:“烂母狗,烂母狗,老娘侍候你也到头了,骚死你,疯死你。”
范天珍这样咬牙切齿地骂着,脸上的麻子也绽放出雨点样欢快的小窝子。
黄小琼嘻皮笑脸地不肯依,范天珍将她拖起来,她又拼命往后坐。平时黄小琼叫范天珍妈妈,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范天珍的。范天珍是老犯,由于家乡太远,远得让她根本不想回去。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牢,原因是每隔一两年她就要逃跑一次,又故意让干警抓回来加刑。她觉得在监狱好,政府管吃管住,还发零用钱。死了政府还要安排后事。她这是存心要死乞白赖地死在监狱了。后来有人揭穿了她的阴谋,她再跑干部也不加她的刑。逃跑对她失去意义后,她就只好安分守己地待在监房里等待结束这段对她来说的好生活。现在她被专门安排看管黄小琼。
范天珍拖了几次,黄小琼都不肯起来。
范天珍说:“今天老娘不给你饭吃。”
黄小琼一听才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她朝跨过楼道的几个干警看了一眼。女干警也朝自己的同行看了一眼,然后走到男干警身边,不无恶意地小声说:“还不是因为你要进监房,别
人才脱衣服。”
男干警正欲回敬,几个人已经走进监室。郑大芬正趴在床上写信。她的第一封已经写好,是给国家的另一个领导人写的。正写着一半的是给国家××领导写的。她听见干部的说话声并不惊慌,待他们走到自己身后,才猛然做出吃惊的样子。其中一个干警拿起她写的信,草草地看了一眼内容笑道:“居然与××叫一个名字。”
另一个拿起信封的干警说:“你还能给中央领导写信呀?”
郑大芬喃喃地说:“我以前与××领导很熟。”
几个干警一下子给噎住了,半天不说一句话。其中一个干警说:“郑大芬,你是不是想故伎重演?你以为并不是每个干部都会去看你的判决书,就不会知道你所犯的罪吗?”
郑大芬把半截信捏在手里,几个干警远去的脚步声,声声叩在郑大芬的命脉之处,她明白这一招行不通。她心灰意冷地撕掉了经过几个夜晚思考出来的信。这两封写着中央领导人名字的信,其实就是写给监狱的干警看的,像吓唬和笼络那些轻信自己的投资者一样,用中央领导这张大旗作虎皮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给自己网开一面。郑大芬没想到在干部面前,会失败得如此彻底,任何“表演”都毫无意义。
郑大芬撕碎的信没有丢到别处,而是丢在门背后。收工后的廖芳娇到门后拿毛巾看到了这堆纸,她拣起来七拼八凑地拼出这封信的原样,她看到信封上赫然而现的两个中央领导人的名字,不禁心惊肉跳,她不知道看到这两个名字为什么会使自己如此紧张和激动。她完全信了郑大芬的谎言,并对郑大芬寄予了渺茫的出狱之后的无限希望。她认为刑释后的郑大芬不再是囚徒,不是囚徒就可以去找国家领导人。自己跟着郑大芬就会像星星跟着月亮一样。
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拼合好的信封,信封的地址斜七歪八地写着:寄档中央国务院。
在场的人并不是因了这堆碎片信了郑大芬,而是信了她与廖芳娇的对话。
廖芳娇说:“信既然写了,为什么不寄出去?”
郑大芬说:“想想还是算了。××哥哥那么忙,再说还不一定能看到这封信,还是国家大事要紧。我委屈几年就好了。”
廖芳娇说:“那怕什么!事情虽然分大小,但也要分个远近呀?这封信看不见,你就再写,我就不信他收不到。”
旁边听话的人觉得两个人的话都非常有道理,连忙凑近附和着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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