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劳燕分飞魂断金陵 人海茫茫万花筒,月下老人牵线忙; 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分耗尽便散场。 李红艳乘长途汽车,傍晚抵达池尾车站,下车后住不进旅馆,因为她没有工作证,或生产队开的外出证明信。孤身一个青年女子,倒好像一只打单帮的野鸡。没有地方住宿是不安全的,男乞丐夜里会找那些露宿外面的女乞丐玩。她打听情况后,先预购一张明天早晨,开往福建漳州的汽车票,再凭车票在车站简陋的临时床铺租宿。第二天中午车到漳州,她搭自行车到火车站,乘开往上海的列车,在中途上饶站下车,记得去年陈国华留的地址,寻问到郊区陈国华父亲家,说明来找陈国华同往北京治病的缘由。陈父即带她往麻风村,见他比去年黑瘦了很多,想起自己不远千里,历尽艰难终于见到了倾心已久的人时,喜悦与悲哀的心情,化成盈眶的热泪。陈国华见她如此重情义,守信用,垂怜自己这样一个痼疾缠身的农村穷小子,有此红颜知己,就此一生也不虚度。见她面容憔悴,风尘仆仆,便叫她先同父亲回家,次日他找个机会逃出去,同她乘北上火车,有话以后再慢慢说。
砰哒,砰哒……列车奔驰在江浙原野上,蔚蓝色的天空下,一望无际黄黄绿绿的油菜花,其间错落着各种形式的民居楼宇,路上行人或乘自行车,或乘机动车往来穿梭,在一些村落外偶或看见男女青年追逐嘻戏,人间美好的生活,给人增添一股朝气,鼓舞人们奔向自由,追求美好的生活,走向光明未来的力量和勇气。她在昆明遗失了她妈珍贵的遗物和数目不菲的钱,当时,她像一只丧家犬,六神无主;在马戏团演嫦娥奔月,盛大场面,万人翘首,掌声雷鸣,出尽了风头,乘火车遭拐卖,受尽屈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边哭边说。陈国华也像身历其境,心潮随着情节起伏波动,只好安慰她:“这些都是由于我们命运不济,才碰撞着煞星,亏你随机应变,今日脱险前来,亦算不幸中之万幸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逃出广州,虽然身上现钱不多,但几件首饰看似值钱之物,若变卖了,可以应付今后生活和医药费用。”“我有一位堂姑母,她在南京西城小街开旅馆,现在北方寒冬刚过,大地灰溜溜的愁死人,不如趁着目前南方春暖花开的美好时光,先投奔我姑母那里,在南京休息玩几天。况且南京乃解放前都会,名医汇集,看病不比北京差。”李红艳看陈国华很想留在南方,也没反对。清晨列车驶进终点站——上海站。两人出站后,估计市里商店还没开门,便先到外滩,但见黄浦江上,碧波激荡,一阵阵波浪拍岸,浪花飞溅。无数巨轮耸立江中,船上挂满飘扬着五颜十色的彩旗。岸边一排排起重机,挥动巨臂,一堆堆货物像一个个小丘,摆放在岸上。他们想往市里走走,穿过无数座用巨石砌成墙基的高楼大厦,仰望高耸云霄的摩天大楼,令人欣羡赞叹不已。他们在路边小摊吃早点,买张旅游图,计划先到城隍庙,那里保存着一些旧上海风貌,买些衣服鞋袜和行李包,装扮起来,人靠衣服马靠鞍,果然一下子来了劲,好像焕发青春,神气起来。时候已不早,乘公共汽车到公园,只见高大树木,遮盖成荫,奇花异木,美不胜收,成群小鸟,有的边跳跃边啾啾叫,有的上下翻腾,翩翩飞翔。待到花坊,万紫千红,群芳争妍。穿过藤蔓小径,顿觉豁然开朗,但见一望无际的桃花林,粉红色和白素色花瓣,成团成簇密密分布,好像烟雾一样的锦簇花团,装点成一个彩色鲜艳的繁花世界。落花铺满了大地,好像是一层人工织成的繁花碎锦地毯。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鲜艳更美丽更激发人心的景观么?任你僧尼罗汉菩萨金刚至此也会动心,会留恋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丽的景色。铁石硬汉到此也会心软,枯木死灰落在这情景之下,也会勃发春机。陈国华和李红艳相依相偎,坐在石墩上休息,他们不愿意马上离开这象征着人世间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刻。此刻,他们才体会到为什么古今中外那么多骚人墨客,会如此喜欢把桃花作为他们作品的题材和背景呢!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把刘关张结义的背景,特别安排在桃园,陶渊明的理想世界在桃花源——世外桃源。孔尚任把李香君溅在扇子上的血滴画为桃花,并以此作为书名《桃花扇》。潮剧传统戏出《桃花过渡》家喻户晓。潮剧清纯歌后李小珍取艺名为“潮州桃花女”。一个男人交欢多个女人时叫交桃花运,一个惹男人喜欢的女人叫命带桃花,大凡一些大人物,社会名流的生活逸事总会被冠以桃色新闻、桃色纠纷、桃色事件……来耸人听闻。有首脍炙人口的唐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人把最心爱的美人,比作盛开的桃花,只是世上无不散的筵席,最后落得个“除非相逢在梦中”的悲剧结局。李红艳和陈国华在桃花坞里留连忘返。但当他们想到日后生活,前途渺茫时,懊丧的心情逐渐充满了胸膛。桃花美景虽然值得尽情欣赏,但好景不长,只是呈现在初春的几天而已,终会有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白天过后黑夜就要来临一样。待到华灯初上时,他们离开了桃花坞,乘汽车逛南京路,大都会豪华的夜生活激发不起他们的热情,求生的欲望迫使他们在深夜一时许乘上开往南京的列车。好不容易他们才找到姑母的旅馆,只是几间平房,更没有华丽的陈设,是个低档次的小旅店。姑母毕竟是个出身农村文化程度不高的妇女,对娘家人比较热情,又见他俩衣着整齐,摩登打扮,英姿焕发,不会给她丢脸,更好像会让她增点光,便热情招呼,稍后问其详细情况,与丈夫商量,他们要住好些日子,却没有身份证明,住在店里日久恐有麻烦。因为小旅馆最易藏污纳垢,警察和地保(地方保安人员)经常来检查。不过旅馆外面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打扫干净,就让他俩住,来历嘛就说是我的亲侄儿好啦。“客随主便”,他俩觉得这样既省住店登记的麻烦,又不影响她的客房出租率,便答应下来。因为他俩毕竟不是夫妻关系,所以又抬进一张沙发床,白天当沙发坐。生活自由自在,便计划游览。第一天去中山陵和明孝陵;第二天看孙中山先生工作过的总统府,又乘游艇逛六朝脂粉地的秦淮河,和有文化色彩的夫子庙……在雨花台附近挑购了几颗色彩美丽、晶莹可爱的雨花石。……一天早晨起床后,李红艳不断打呃,不吃饭,很想吃酸梅汤等酸东西,一连几天不好受,怀疑有胃病,到附近诊所看病。医生问她最近一次月经没来,留尿作妊娠试验阳性,告诉她已怀孕了。李红艳慌了,灰溜溜回旅馆告诉陈国华,这分明是广州赵工头的谬种,准备到医院作人工流产。第二天到附近医院,听护士说作人流要带户口本,他俩哪儿来的户口本。陈国华一想,自己和李红艳都患麻风,将来结婚后会不会生个小麻风——癞哥仔?不管怎么说,赵工头是个健康人,将来要能生个健康孩子,自己死后毕竟有个后代,每年清明有人替他扫墓烧香,人世间还会有人纪念他。因此他劝李红艳把孩子留下。回家途经新街口,见一个摆地摊卖药的江湖郎中,说他的药全部采自峨眉山地道药材,其中一种绿色带根药,就是白蛇传中白娘子采来搭救许仙的仙草。这种药不论在水里煮多长时间,总能保持绿色不变,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一时间买药的人不少。陈国华正要掏钱买药,却被李红艳阻住,说白蛇传是本小说,故事情节纯系虚构,怎么可信,哪来的仙草?陈国华想亲自到峨眉山一趟,说那里有神秘的山林洞穴,奇花异草,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定有奇人怪物,和灵芝仙草等灵药可治麻风病。李红艳不同意这种看法,她一年多前,登过峨眉山,没有见到什么奇人怪物。目前科学发达,峨眉山的任何角落都有人走过,没有什么神秘洞穴。况且山上已有专职人员管理,不会藏有奇人怪物。陈国华毕竟说不过李红艳,最后只好打消去峨眉山的念头。一路继续走着,也是合该有事,走到一间电影院前,见广告栏上登有“麻风……”的影片,一时好奇,两人购票进场观看,片首映出一群挥锄劳动的农民,一面高唱着:“不怕南山猛虎,不怕东海蛟龙,就怕麻风人间流行……”音调悲昂激慨,凄厉、哀怨动人。接着演出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福建书生×××进京赴考落第归来,途宿一员外府中,员外膝下一女染上麻风,但尚未显露病征,想要找一男子来泻毒(传说在房事过程中,麻风女会把麻风毒邪传给男方,而后自己恢复健康。其实,这纯系落后愚昧蠢事,传染给别人后,自己该发病的照样发病)。见书生借宿是天赐良机,要招书生为女婿,书生见小姐长的花容月貌,娇滴滴,楚楚可人,又是大富豪的独根单苗,便满口答应下来。但在洞房花独夜,小姐天良发现,不愿把毒邪泻给书生,告明实情,赠给路费,连夜赶快逃回福建老家去。翌日,员外闻讯,恶计不能施展,家丑却已外扬,狂怒不已,把女儿逐出家门。小姐沦落江湖乞讨为生,不久病发:眉毛脱落,脸上长出疙疙瘩瘩的瘤子,鼻梁塌下,手烂脚糜,成为一个肮脏的畸形怪物。想到前些时虽与书生未成亲,但拜过堂就是过门了,生不能成为他家的人,死也应成为他家的鬼,便一路乞讨流浪到福建,夜宿一破废酒窖里,当时天空下着倾盆大雨,雷鸣电闪,突然在闪电亮光的一刹那间,看见樑上伸下来一条巨蛇,一边吸着破缸里的剩酒,一边流着毒涎。等毒蛇爬走后,小姐想饮下这混有毒蛇涎的酒,可以了却残生。谁知饮下后没有死,第二天醒来发现全身癞壳都脱落干净,露出原先美丽的容貌。找到书生家里,说明原委,书生感念小姐以前,舍身救自己的大恩大德,也为小姐有这种慈善心肠,终获善报的事迹所感动,终成眷属。陈国华看完电影后非常激动,不想去北京了,要李红艳同到福建寻找治麻风的蛇毒。李红艳断然反对,认为电影和小说一样,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蛇涎能治麻风病?传统中医也好,江湖郎中也好,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招。即使蛇毒能抗麻风菌,恐怕麻风菌未去尽,人早已被蛇毒毒死了。陈国华则认为小说也好,电影也好,既然都说有偏方良药可治麻风,必有其一定根据,绝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李红艳断没想到,这种虚构的故事竟会误导人们,把幻想和忆测当成史实和经历,两人意见不能一致,最后只能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李红艳知道陈国华没有带钱,想把值钱的首饰卖掉给他。第二天一早同陈国华一起找到珠宝古董收购站,见里面陈列着大小瓷盆、铜器、旧钟、镶珠玉的首饰……柜台后面站着个老头儿,他拿起李红艳的金表,拆开表壳,用放大镜仔细端研一番后问:“这表你要卖多少钱?”“您看值多少钱?”“四百块!”陈国华嫌太少,明摆着,这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瑞士坤表,分明是个高级瑞士表,那能只值四百块。他刚要开口,李红艳赶紧使个眼色和踩他一脚(叫他别说),然后以要求的口气说:“老师傅,这表我爸花很高价钱买的,今天到南京急着用钱才舍得卖,请您再加些钱吧!”“好吧,看在你俩出门急着要用钱的样子,我多加一百块,就是说五百块,要是一般的表,也就卖几十块。”“谢谢老师傅您的关照,您老有经验,好眼力,您就再加一百块吧!”“唉!你这块表放在这柜里,不知道摆到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要赚点钱难哪。要不然你把表放在这里,什么时候卖出去,钱就什么时候还给你,我们只赚点托卖佣金怎么样?”“不,我们不是急着等钱用吗?”“好吧,好吧,再加二十块吧。”……回家路上,李红艳说出去年在北京托卖店打算卖钢笔的事:“刚才,如果你不想卖给他的话,手表到他手里也要不回来了,他不但不还你手表,还会以可疑小偷的名义,把我们送到派出所。当时在北京,有我妈住的医院作证明,在南京可就惨啦,你姑母不敢出来证明,就是出来证明,谁相信她开低档旅馆的妇女,会戴上这种高贵的手表吗?我俩又没有什么出门办事或旅游的证明文件,可以证明我们是正当的公民,要是派出所到旅馆住处,搜出其他首饰,那就更糟啦。其实,这帮人你只要便宜卖给他,即使他知道是偷来的脏物,也会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他们边走边欣赏街市风光,觉得南京人真不怎么样,他们问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行人,“火车站怎么走”?那人摇头摆尾煞有介事地说:“我也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其实简单地说‘不知道’就行了吧,何必装腔作势呢!他们到火车站,购好明天往北京和往福州的车票各一张,顺路走进公园,在荷花池边小亭子里坐下休息。只见碧波荡漾,池塘里刚窜出的嫩芽,淡淡的黄橙色的样子多么可爱,几对蜻蜓忽上忽下,翩翩飞舞,两人默默坐着。陈国华无意识地在掰指甲,李红艳伸手去弹他肩上的尘土,一对患难朋友,为了治病,明天就要分手。由于各人都确信,自己走的是阳光大道,而对方走的是独木小桥,前途不堪设想。但都清楚,别时容易会时难。中午吃了几个面包后漫无目的地走,不觉到了飞禽馆,但见那漂亮的绿孔雀,展开尾羽,姗姗向游人走来,确实,她比兰、白孔雀绚丽得多。非洲雉鸡鲜艳的高髻头冠,就连法国最时髦的模特们,怎么模仿,也打扮不出这样吸引人的发型来。穿过亭榭进入水禽馆,眼前一对对黑天鹅,正在不断地点头细语。许多青年伴侣驻足观赏成双成对的鸳鸯。其实鸳鸯并非人们想像的那么纯贞,据研究,它们也经常在交换配偶呢!尽管今天夕阳是多么好看,天上各种形状的彩霞构成各种奇异的图案,一轮巨大的红日斜挂在西方地平线上。尽管夕阳风光无限好,但毕竟已近黄昏了,对于他们来说,人生美景,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却说陈国华的姑母知道他俩明天就要离开南京,晚上特别作几样菜饯行,三杯葡萄酒喝下,预祝他俩心想事成,平安如意。李红艳盛赞姑母姑丈为人爽直,古道热肠。这些天来,对他们关怀备至,表示衷心感谢!祝愿他们家庭幸福,生意兴隆。回北京后即把住址告诉他们,以后就把这里旅馆作为他们的通讯联络处。最后送给姑母一对镶嵌兰宝石的黄金耳坠作为纪念。席罢回到屋子里,脱下旧灰布短袄,才恍然大悟,假如当时师傅送的短袄是用漂亮绸缎作的,早就被坏人拿走了,怎么会留到现在。拆开后取出小包,打开一看,是一块碧绿透彻,幽光闪闪的翡翠,只见佛祖安详地坐在莲座上,双眼虽没全睁开,却好像窥透人间一切,虽然屋里没有风,然而袈裟却好像在飘动,雕工细腻,栩栩如生,确是一件稀世宝物,暂且用红绳穿好挂在项上,暗自发誓,将来有钱时,定要订做一条白金项链换上。又见小包的包皮上,画着峨眉山水月庵的方位路线图,写有师奶、二师太、三师太的法号。忙跪下向天祷告,他日如能病体康复,必定亲往峨眉山朝拜。又抽出里面六张百元钞票,连同上午卖表的五百二十元,再加上身上带来的八十元,共一千二百元给陈国华作为今后生活治病之需。陈国华再三推让,不敢全部拿走,无奈李红艳执意要全部给他,推让不得,只好含泪接受一千元。当晚她翻来覆去,辗转不能入睡,披衣出门小便,隐隐约约传来隔壁街道文体室唱的昆曲:“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首李白感伤离别的词谱本来就够忧伤的了。经昆腔唱出,哀婉动人,更增加一份感伤情怀,想到明天早晨就要乘火车出发,不敢久待,只好回房休息。第二天早餐后雇辆的士去火车站,陈国华和姑母姑丈一直送上站台,直到火车开走。陈国华则要等下一趟开往福州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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