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床后,全组同犯都一声不响且有条不紊地蹲在房间里搞内务卫生。他们三个一伙,两个一组的蹲在地上,叠被的叠被,抹地的抹地。组长张斌像没有听见起床号声一样,继续赖在床上睡他的大觉。值班犯人也像没有看见这么个人似的。小组其他人等谁都不跟谁说话,相互之间却很是默契,像一群懂得腹语的武林高手一样。张阳和章辰俩却像是两杆大枪,傻傻地插在监房里。那是他们刚来少管所的第二天。有个面相较善的同犯,偷偷扔给他们两块毛巾,然后又用动作提示他俩,叫他们学着搞内务。
趁着进卫生间洗漱的机会,章辰跟那个扔毛巾给自己的同犯大套近乎,得知对方入狱前也是中学生。因为酷爱电子游戏,但囊中羞涩,结果发展到与同学结伙撬门入室,本想从机箱弄出些铜币,不曾料得其同伙对电脑板却大感兴趣。最后东窗事发,他就来了这里。“现在外国有很多青少年整天以玩弄电子游戏为生!知道吗?已经有人把它称之为继文学、音乐、舞蹈、美术、建筑、影视、戏剧和雕塑之后的第九艺术了!这辈子我最喜欢玩的就是电子游戏。我可以为它疯为它狂!连命不要都可以。在外面,所有认识我的同学朋友都不叫我的姓名,他们一律叫我半条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经常把生活费全部投进了游戏机,连饭票都拿出来找女生换钱。结果饿得只剩下现有的这半条命。”那天在卫生间,半条命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逮住章辰就一直说个不停。
后来几天的早上,章辰又发现有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从外面卫生间给正在睡觉且不按时起床的张斌打来一盆洗脸水,轻轻放在组长专用的桌子上面,接着又替他拿来漱口杯,在他的牙刷挤好牙膏,一并齐齐整整地摆在脸盆边。然后那家伙也不搞小组内务,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张斌的床前,静等张斌醒来。后来章辰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少管所每个小组,都有这么一个专门伺候组长大人的犯人。他们或被逼或自愿地从事着以上琐事。但有一点,这样的犯人一般很少再干其他杂事,包括他们的改造任务,大多也由组长出面,摊派到小组其他犯人头上。而平常在小组里,一旦组长不在,他们则会恬不知耻地以为自己就是代理组长,对其他犯人吆三喝四的。若有人顶撞的话,他们背地里便添油加醋地学给组长听,像古代朝廷里的那些擅长弄权的宦官一样。在少管所,这类犯人无论表面上如何如何的威武扬伟盛气凌人,但在众多同犯眼里,他们的名声则相当的臭。监狱里,此类犯人还有个雅号:漂子。类似于男性丫鬟的意思。
就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么一幕,后来章辰私下里心想,假如自己以后可以荣升组长一职,一定很爽。于是某天他问起同案犯张阳,你最大的监狱理想是什么?张阳白了他一眼,说,那还用问?当然是成为组长啦。不但可以无视起床号令,而且还可以顺便弄个勤务兵使唤使唤。
跟新兵刚入伍差不多,刚到少管所没几天,张阳他们就要直面军体训练。每次军训之前,组长张斌都会主动出来给他们做几个标准的示范动作。起步正步跑步,三套动作的分解和连贯全部演示完毕后,张斌像个正儿八经的军人一样,“吧唧”一下收势,再一个向后转,站定。然后就喊着口令,带着他的兵们在操场上乱七八糟地演练起来。
对于个别接受能力差还有他自己认准的专政对象们,张斌有着五花八门名堂繁多的感化措施。张阳曾经在厕所里发泄过对他的不满,结果很不幸地成了他在演练场上严加打击的对象之一。一开始,张阳还蒙在鼓里,军训时甚至还要耍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一练到踢正步的分解动作时,张阳就低声嚷嚷着说他的脚快断了。张斌听到后,便故意批准他可以不练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张阳说,那我练什么呢?张斌想了想,说,你就练静站吧,静站最简单了,还不累。张阳大喜,心想静站不就是站嘛,傻子都会干的事情。于是就按照张斌的要求,收腹挺胸两眼平视正前方。那天,张斌还向张阳承诺说,只要你能站三个小时,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的军训你都可以不参加。
其实,静站看上去虽然简单,但真正经历过的人几乎都明白,在正规的军姿军体训练中,它是一个非常折磨训练者的项目。而且要求也很苛刻,脸上有汗,不许擦;鼻梁上有蚊虫,不许赶;规定的时间之内,随便动摇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即刻宣告训练失败。因此,像张阳那样生性好动的家伙,岂能接受这么严格的限制?结果他站了两个小时不到,就假装体力不支而晕倒,并煞有介事地从嘴里弄了些白沫沫出来。张斌向他的漂子使了个眼色,那漂子马上就一溜小跑回中队,接着*颠*颠端来一盆冷水交给他。章辰楞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提醒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张阳,那盆冷水就哗地一声浇在正躺着并洋洋得意者脸上。张阳像被电打了似的一跃而起。而张斌则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成紧急抢救他的唯一措施,还假惺惺地问他现在感觉怎样?要不要去看看犯医?张阳伎俩败露,还被浇了一身的冷水,当时寒风嗖嗖,冻得他嘴唇发黑,浑身哆嗦不止。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通过那次失败的静站,张阳算是初次领教了小个组长张斌的智慧。之前在厕所撒**时,他曾扬言要拧断一米五五的胳膊。之后的几天里,在军训场上,张斌一直对他穷追猛打,弄得他洋相百出,筋疲力尽。同样在厕所,还是撒**,他终于一反原有的狂妄姿势,愁眉苦脸地对章辰说,只要他不再专门整治我,我甚至愿意当众叫他一万声张大爷。但他胆敢继续这样虐待我,我就跟他拼掉算了!**,狗急了还要跳墙!
“鱼不死网不破!”有天,全组同犯都在静坐,见张斌躺在床上假寐,他不知所云地说出这么句话,想以此吓唬吓唬个头不大的组长。
有天晚上,在中队小礼堂,和平常一样,依旧是管教队长主持晚训示。训示之前,队长手拿花名册,逐个点名。点到章辰的名字时,他木然站起答了声“到。”正准备坐下,身后张阳就大大咧咧往起一站也大声“到”了一下。张阳的名字原本就排在章辰后面,但问题是队长当时还没有点到他。张阳不点自到的场面很是滑稽,使得全队犯人忍俊不住。队长当时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他是什么意思。张阳狡辩说,因为自己的名字本身就排在章辰的后面,不点就到的原因是不想浪费政府干部的宝贵时间。他还很是愚蠢地指出:“是队长你没有跟上本犯的节奏而已。”队长朝他翻了翻白眼,示意他坐下。然后又重新点了一次章辰的名字,可张阳却再次站起来,跟章辰一起大声又“到”了一下。紧接着的场面就有点难以控制,整个礼堂的犯人已经发出哄然的笑声。队长责问张阳到底想干什么。张阳习惯性挠了挠头,说,我以为你这次肯定是从我开始,没想到你却从章辰开始;这次是本犯判断失误,我向政府道歉。队长气得把花名册往桌上一摔,大声问:“这个新花子是谁带的?”张斌马上笔直的站起来,小声回答说:“报告队长,是我。”队长说,你怎么能带出这么个天才?明天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发枚勋章?
那晚的点名和训示就进行到张阳为止。队长说,**就到这里!解散。然后全队犯人一组一组地鱼贯解散。章辰排在回去的队伍里,小声提醒张阳说,你要倒霉了,回去不知道一米五五会怎么收拾你。后者怪怪一笑,说,反正老子天天倒霉,不过今天值得,至少拖带出了那个狗日的。两人正一前一后小声嘀咕着,张斌回过头,问他们俩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张阳得意洋洋地说:“报告组长,我们正在商议逃跑路线。”
又是一个清晨,张阳他们俩还没来得及洗脸刷牙。就混在一群同犯们的*股后面搞内务卫生。说到监狱内务,尤其是少管所,在内务卫生方面的严格要求简直耸人听闻。就拿地面卫生来说,因为本身的监房地面早已经干净的像面镜子。但每天,每个小组的每个组长,都会要求自己的组员拿着湿毛巾,仔仔细细、点点面面、不留死角地抹擦它个三到五次。抹擦过程中,即使某人稍不小心将毛巾上的绒线细末弄到地上,倘若没将它扫走而任其尘埃落定的话,那么负责抹擦地面的全体同犯都会大受牵连。常有的下场基本上相似。要么自己主动用舌条将细末舔起来,咽下去;要么自行选择某项体罚。譬如顶墙、蹲马步,譬如做俯卧撑或者扬卧起坐。六组的张斌在这方面还有些新花样。比如他让被罚者一只脚站立,另外一只脚翘起,两手伸直。此为“金鸡独立”;或者叫组员双手背在身后,去走廊蛙跳几十个来回,体罚结束后还问人家“蛤蟆神功”已经练到了第几层。
张斌颇有文才,服刑期间,经常在少管所的《春雨报》上刊发佳作。是当年少管大院内有名的才子。正因为如此,这家伙在中队很受干警抬爱,而且身兼数职权倾一时。估计是处于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年龄阶层,当年张斌还有一个完全独创的体罚项目。那就是事先准备好一只小板凳,让屡犯错误的组员脱鞋脱袜,光脚站到凳子上。然后派其他人帮忙,将其两只鞋系在一起,挂在被罚者脖子上。再随便找些杂物堆放在批判对象的头顶心,接着他让被罚者将自己的袜子用两只手绷直拉紧,成为一张纸的形状,最后,他不仅要求人家将绷紧的袜子当成认罪书,还逼着该犯人煞有介事地宣读。这招是监狱小知识分子张斌从文化大革命的灰堆里扒出来的,还美其名曰地说:“这叫全面悔过”。
那天清晨的地面卫生已经搞完,张阳跟章辰俩又从床上拉下被条,摊在地上,却互相眼睁睁地傻望着对方。因为头天晚上他俩被告知,从第二天开始,他俩要学习叠行军被。要求是有棱有角成拐成方。否则就要“全面悔过”。可问题是他俩根本不会叠。张阳被章辰望啊望的忽然就望出了脾气。他气得将被条一撂,大声说:“老子们是来坐牢,又不是来当兵!凭什么要叠什么行军被?”其实,张阳的牛脾气迟早是要爆发的。不过在坐牢期间,很多时候,章辰都是他的出气筒。因为他原来的出气筒杜亮那时候已经在外面悠哉悠哉地享受着自由。
估计是张阳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睡觉的张斌。被吵醒的张斌从床上跳下来,一脚就将张阳踹趴压在对面的章辰身上。还没等张阳反应过来,那个獐头鼠目的漂子,斜刺里也一脚跺在张阳后背上,一边
跺还一边说,**!这么早就把组长嚷嚷醒。还不愿意搞卫生!然后走廊里又冲进来几个张斌的老乡,也不说话,对着趴在章辰身上的张阳就是拳脚、膝盖加拐肘。两个,四个,七个,最后至少有十来个人,都围在一起,踢踏踢踏地寻找着他们各自的最佳角度,对张阳和章辰进行着无情却很是有效的踢打。看来那次行动之前,张斌肯定已经通知过他的同档,要不然的话,那天动手狙击张阳他们的场面不会那么隆重。第一,来的全部是张斌的老乡。第二,来的又几乎是不约而同。第三点至观重要,那就是张斌当天早晨从被条里跳下来的时候,居然是衣裤鞋袜早已经事先弄的妥妥帖帖。而且那家伙一向来都深谋远虑,很少打无把握之仗。
那天早上,张阳一直没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他脸上的血已经喷溅在章辰的脸上。却死死地护着身下的章辰。最后围攻者们依次散去。全组同犯麻漠地开始重新整理起狼籍的现场。没有任何人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几分钟之后,这里将再次出现一种井然有序的局面,任何不知内情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那个野蛮而充满血腥的场面已经悄然逝去。后来章辰有过这么一个感觉:那就是监狱里每天都要浪费掉很多血液。或者说每天都要发生一些战争。否则的话,每天平板一样枯燥乏味的生活,那才叫真正意义上的度日如年。
张阳依旧趴在章辰身上,瞪着血红血红的双眼,问章辰,你总共看到哪几个?章辰说他被压在下面,看不清。那时的张斌却像没发生任何不愉快似的,端着个脸盆向卫生间走去。脸盆里的热水似乎还未冷。那是他的漂子在打斗之前替他弄好的。那天早晨张斌对张阳所发动的围攻,短暂准确而有效,甚至还有些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味道。
张阳说,擒贼先擒王!说完双手撑在地面,做了个比较艰难的深呼吸。然后整个身体在章辰眼前就那么轻轻一闪,忽然之间就离开了地面。他冲向已经走在走廊上的张斌,一掌打翻掉张斌那只盛了点热水的脸盆。水花四溅,弄湿走廊不少人的衣服。“**妈!先把你个王八蛋弄死再说!”说完他的两只手就紧紧掐住张斌的脖子。然后像起重机上的两根叉子一样,把张斌悬空叉在走廊的墙壁上,跟疯子似的用膝盖猛烈撞击对方的腹部。顿时走廊大乱,因为那个时候全队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犯人都在卫生间洗漱。他们跟第六小组的全体组员一样,很快围过来观看着这场精彩的把戏。张斌被悬空叉在墙上,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两脚乱蹬,双眼突出。但却叫不出声音。几个平时跟张斌关系较好的职务犯先后如狼似虎地扑向现场。最后,七八名职务犯配合闻声赶到的章辰,合伙用力,才把起重机弄熄火。张阳临被他们制服之前,还没忘记抽空赏给张斌一个响声剧烈的大脑门。只听见“蓬”的一声,张斌就软软地从墙壁上滑坐下来。当时走廊的地面上尽是水,他也不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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