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转正,上火!” 王向东拍拍何迁的肩膀:“得啦,老同学,本来我想揍你一顿来着,看你也不易,抓时间再喝顿酒吧,打毕业都没聚过呢。” “就是,你结婚都没告诉我,看不起老同学吧?” “你别得便宜卖乖,还省了随礼哪。”王向东说声“你接着剪吧”,骑上车先走了。一路上想这何迁一家也是悲惨,老爷子干了半天歌命还是叫政府把命给革没了,又弄个大地震,好好的爹妈都完了,就剩下个老奶子守这么个活宝,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也不怎么当上了人民教师,还是个民办的,转正都让别人挤兑,真是没什么前途了。好在他们从来不是一个战壕的,要不,看朋友混到这个份上,说什么也得拉一把啊。 / [注1]鼻儿起来,北方部分地区方言,意思是抓起来了,鼻儿了,就是完蛋了。鼻儿,名词做动词,穿鼻——不服劳教的牛被穿了鼻,一下就老实了。 /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8-大喜讯,大哀愁
一晃眼到了八三年的春节,陈永红的肚子也不小了,官僚机构般昂扬膨胀着,说不准哪天就生了,所以暂时歇了假。王向东要当爹了,天天美得不知所以,摊位也基本上撒了手,放心地让大luo小华两个人照应,只有紧张时才去站摊,平时得了空就跑回家跟老婆聊天,陈永红也是知足。 大年三十晚上,王老成家里挤满了来看电视的邻居,王向东赶紧把老婆转移到里间屋保护起来,怕挤了撞了,而且外屋烟气缭绕,也让陈永红有苦难言。 王向东在里屋摸了一会儿老婆的肚皮,就被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勾引得坐不住了,陈永红说:“你也去看电视吧,有联欢会。” 王向东出去,已经没了座位,就站在两间屋的门框间看,王景愚正百折不挠地“吃鸡”,生拉死扯最后连锤子都用上了,大伙笑得抱乱,一片喘不上气的老年咳嗽声。这是建国以来第一届现场直播的春节晚会,老少爷们儿们算开了眼了,敢情人家北京的官们年年都偷着乐呵呀。 大伙的屁股都粘住了,电视冒出雪花之前谁也不舍得离开,后半夜终于出“再见”俩字了,街坊们满足地纷纷散去,大luo刹后一步,又点了棵烟道:“老三,我过了年准备不上班了。” “扯臊吧。” “真的,办停薪留职,自己想干啥干啥去,单位除了不发工资,工龄什么的都给计算着,啥时候想回去了,就回去接着上班,还算正式工。” 王向东猛一回头,冲里屋喊:“孩儿他妈,有这事儿吗?” 陈永红正迷糊着,睁开眼道:“电视还没完?” 王向东接着问:“你是领导,消息肯定灵通,现在厂子真的可以不上班还不开除了?——哎大luo,那词叫什么?” “停薪留职。” 陈永红懒懒地说:“有啊,有文件,允许职工自谋职业。” “喝!这么大事儿你咋不早告诉我!真耽误事!” 王老成正打扫满地的垃圾,抬头道:“什么大事?咱厂子开会也说过了,你参加过哪个会来着?一开会你就溜,啥重要精神你也收不着?” 王向东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抱怨:“您也是,怎么不告诉我呀?” “咋?你还想办那个咋着?” “这还用问吗?多好的机会呀!” “哼,文件精神都没吃透,你就想瞎来?在停薪留职那段时间,不但不给升级,连津贴、补贴和劳保福利样样都给掐啦,你还当拣了便宜?要是便宜,也轮不到你拣啊,厂子那些人早抢疯啦!你还是老老实实上你的班吧。” 林芷惠直起腰说:“luo光荣,你也是,好好的班不上,干嘛要停薪留职?刚搞了对象,你咋跟人家交代?” “小华支持我哩。”大luo一脸骄傲。 王向东说:“瞧瞧人家,多开通!” “她那叫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年轻人都是没挨过磕碰的,要不也不这么张狂。你不上班了,工厂还给你留着岗位?现实吗?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了?你以为国家工厂是废品站咋着?叫我分析啊,现在是工人过剩,好多有门路的都不好往里挤了,所以才出这么一个高招,让那些思想不坚定的家伙充分暴露出来,等你们一出厂子,就听后面咣当一声啊,再想回来,没门!当初老毛搞什么百家争鸣,让知识分子提意见,知识分子就来劲了,争着白话,后来咋样?暴露了吧?谁也没得好下场!你们这帮小娃娃,不懂历史啊,净等着吃亏上当吧。” 林芷惠也语重心长地说:“你爸说的没错。光荣啊,这个事你可得思量好了,不是过家家哪。” 王向东热血沸腾,哪里还听得进不同意见?他一推luo光荣:“快天亮了,回去睡吧。甭想那么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 “你小子别给我害人害己!” 王向东抓过王老成的笤帚说:“我来扫吧。大过年的,咱也不争了,容我好好想想不得了吗?” 回了屋,王向东还兴奋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永红说:“你真打算办那个手续?” “你同意不?” “不同意,可我不会拦你高兴。我是团支书,档的精神比你们吃得透,我看这政策是好的,不会害人。” “老天爷咋这爱人儿,叫我摊上这么个好老婆。”王向东精神大振,仰起身把耳朵贴在陈永红肚皮上,呵呵笑。 “你又撒什么神经?还不快睡?” “我再征求一下我儿子的意见,呦,踹我哪——就是坚决鼓励啊!嘿嘿!” 陈永红笑过,问:“你咋知道肯定是儿子?要是丫头你爱不?” “是我的种咋不爱?” “要是头胎是丫头,咱还要不?” “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陈永红似乎不安地动了下身子,小声说:“我支持你,你也要支持我。谁要二胎我也不能要,我不是一般群众,不能起这样的带头作用。” 王向东现在有媳妇支持停薪留职,心里真的暂时什么也不留意了,听她一说,就笑道:“行啊,回头我先敲锣打鼓做手术去,街上的标语不是说一人结扎、全家光荣嘛。” 陈永红笑打他一下:“捣蛋鬼,没一句好话。” 王向东得意地一笑,把身子往床上一仰,望着顶棚发起呆来。陈永红看他一眼,禁不住困意,先闭了眼,很快就睡着了。 王向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却越发地没有睡意。他在展望自己的未来。 一旦停薪留职了,他就可以完全投入到买卖中,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再支撑起一个摊子,或者干脆退后一步,在滨j道租两间象样的门脸儿,将来如果有机会,还可以扩展其他的渠道,总之生意肯定要滚雪球似的越干越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向东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在他眼里,到处都是钱,只要有办法,就能把那些银子搂进自己兜里。他眨巴着眼算了算,从跳蚤市场开始,把买黑白电视摩托车、结婚以及借给秦得利大luo的钱都加起来,嚯!挣了有一万多了!王向东忽地坐起来,重新算了一遍,还是一万多!妈的,顶他在厂子上班十几年的收入啦。这帐要给王老成他们细算起来,不吓他们一大跳才怪。 还是做生意来劲,还是做生意来劲。 王向东兴奋地嘀咕着,嘿嘿笑了两声,更坚定了停薪留职滚打商海的意志。又想到大luo,这小子之所以突然间这么生猛,肯定也是看出生意场上的光辉来了,大luo跟丰子杰一样,才真正是穷怕了的,一穷误终身啊。以前还好,大家比着穷,越穷月光荣,不穷还危险呢,穷人过日子塌实。现在不同了,虽然有几个钱的人家心里还是犯嘀咕,不知啥工夫天光就晴转了阴;可穷人更难受啊。 还是有钱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档给你过好日子的机会不抓紧过,还等什么?等哪天不叫你过了,还不后悔死? 王向东一通兴奋跟着另一通兴奋,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迷瞪过去。 突然一阵晃荡,王向东被粗暴地推醒了。王老成正站在床前。 “起来,都过晌午啦,以为你过阴了哪!” “又不上班,也不出摊儿,叫我都睡会儿。”王向东不情愿地嘟囔着,又把身子缩进被口。 王老成一把把被子掀开:“快起来,何奶奶找你有事!何迁丢啦,快帮忙去找找!” “啥?挺大老爷们还迷路啦?听她胡说,您编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王老成刚要开口,何迁的奶奶撩帘子进来了,急迫地说:“三儿呀,快跟哥几个一块儿找找小迁子去吧,一晚上也没回家,都到现在了,还不见影儿,急死我啦。” 王向东这才坐起来,忙忙地穿衣服,边问:“到底怎么了?跟您怄气来着?” “他可不气我,孝顺着哪。唉,就是昨天晚上,吃了饺子,发了会儿呆就出去了,说是去看电视,就没回来,急得我呀……” “行啦奶奶,您甭急,不定在哪家喝过了头,给睡着呢,我这就跟您提他去。” “周围邻居都找遍啦,没有,要不我也不麻烦你们几个,老luo家的小子也叫我烦动啦,已经出去找啦。” 王向东已经下了地,到外间屋抓了几个温暾饺子塞进嘴里,含糊着说:“您老就在我家歇着吧,我找他去,咱有摩托,现代化交通工具啊,五湖四海天涯海角跑不了他。” 王老成说你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去吧! / 西区邻接音乐厅的居民区和学校已经叫王向东转遍了,都没有何迁的影子,王向东骂着,骑着摩托又一通狂溜,希望能突然看见何迁醉倒在哪个垃圾堆上。最后就出了居民区,顺着海河岸边的窄路徐行。 海河是九河市的主河道,其他几条支流都汇聚到此,一起经由九河的腹地东流入海。此时,河面已经结冰,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就被冻结在河沿上,成为凝固的肮脏。如果不是大年初一,河面上应该会有一些凿冰眼吊鱼的人,他们很会搞,并不用钓竿,只把一个小篮子垂进水去,然后就去岸边结伙聊天打牌,过些时候来破一下冰,过些时候再破,总之不要冰眼被封死,估计时间差不离了,就提起篮子来看看有无斩获,通常是可以看见有一两尾鱼卧在篮子里的。他们管那叫栽花篮。据说鱼儿是因为贪图冰眼处的氧气口,又见篮子很舒服,才上当的,这世上奸诈的果然是人。 王向东望望一马平川的冰面,奔了临近的一坐浮桥,把车停住,掏出烟来点上,远处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然后看见了几个人在前面的解方桥下面烧了纸,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偷着来祭奠先人的吧。王向东对这些迷信的东西并不感冒,也就不很留心,继续抽他的烟,一边琢磨着何迁能有什么地方可去。 突然,他的眼下意识扫了一下解方桥对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缓慢地站起来,然后定在桥下呆望着冰面。 何迁! 王向东一给油门,向前窜去。 几分钟后来到解方桥头,王向东蹦下拦河堰,骂道:“时迁!你他妈作死哪!” 何迁吃了一惊,然后苦笑道:“老三啊,你咋来了?” “操你妈的,溜了你半拉城市啦,回去给我加油啊。” 何迁的脚下一片烟屁。王向东心软了一下,问:“在这呆了一晚上?” “还不冻死?”何迁笑道:“早上来的,昨天看电视太晚,睡学校值班室了。你也看晚会了吧,挺好。” “好你妈的脑袋,你折腾多少人陪你闹心你知道吗?” 何迁叹息一声,说:“我也是烦。” “烦啥?瞧你那倒霉德行,没个爷们儿样。有嘛烦心事儿能把咱哥们儿压跨了?亚非拉人民不比你苦?也没看人家怎么闹心来着。” “放寒假的时候,学校说开学以后不用我再上班了。我奶奶还不知道。” “是呀。——这就烦?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何迁望着远处说:“我也是这么想,这一上午我就琢磨呢:究竟哪里才是养爷处呢?总得找个活路吧。“ “想好了?” “没有!”何迁踢了一脚杂乱的烟屁,咬牙道:“不过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死不了就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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