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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 (全集)

时间:2008-01-05 13:32:22  来源:网络  作者:恭小兵  阅读:38483次


章辰头一回看到张阳如此伤感。觉得这匹疯狂的野马忽然纯净得像个与世无争的男天使。神态安详,语音清澈,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一个孤独的末世英雄。那个夜里,开始的时候,他们俩先是不停歇地重复哼唱着同一首歌,歌名叫《朋友》。唱着唱着,章辰跑了回去,抱回来两瓶烈性白酒,然后互相傻傻地笑着,瓶对瓶地喝得酩酊大醉。

通过醉意,他感到温暖的血液,终于打败真实而世俗的寒冷。透过禁闭室窗外的月亮,他甚至看见一个存放所谓完美境界的月光宝盒。他童年时代的确有个很是珍贵的小木盒,里面摆瞒了一些玻璃弹子、明星画片、还有一些硬币和书签。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他通过不法手段获为己有的。譬如明星画片和玻璃弹子,那是他通过堵伯的方式,从男女小朋友们手里赢回来的;而那些书签与硬币,基本上都是他从姐姐们的书包或者文具盒里偷窃来的。那个小木盒被他秘密置放在天花板的夹缝里,而且这个秘密也只有他的妈妈知道。一到过年的时候,他会央求妈妈替自己把它拿下来,慢慢打开,小心拭擦,仔细清点,再偷偷放进去一些新物品,然后重新交给妈妈。童年的快乐以及秘密,只和妈妈分享......后来章辰常常怀念着那个冬天的夜晚,假如坐牢的每个人,每一天都能有那天晚上自己和张阳俩那样的了无羁绊,心胸坦荡的话,那么即使坐一辈子的牢,他也不害怕什么寂寞与无聊。




张阳出禁闭室没多久,千禧年的春节就姗姗而来。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整个大院又一次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各中队大铁门的门楣上也都贴满了一些令劳改们感到提心吊胆的标语对联,譬如什么:“抗改脱逃没出路,遵纪守法有前途”,什么“大胆检举揭发,勇攀改造高峰”。另外就是些改造口号,比如“而今迈步从头越,病树前头万木春”,“春回大地风光好,积极改造树新风”。总之,如上所述,监狱里每个春节的到来,基本上都必须粘贴上这些内容别样的红色标语,以示喜庆与严肃同在。

当然,集体性的娱乐节目也有不少。有中队性质的春节联欢晚会,少年犯们在子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可以从值班犯人那各自领到一支象征红包的烟花或者爆竹。在烟火荡起的时间里,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高声尖叫。也只有在零点时分,他们才可以用最原始最直接的狂欢来掩饰各自内心的烦闷,耶或各自的思乡情绪。

春节前后八天里,每名管教干部也各自小心翼翼地从脸上释放出点难得的笑容。以示天下太平,与民同乐。少年犯们甚至可以明目张胆地抽烟,酗酒则必须躲躲藏藏。毕竟管教们也有七情六欲,大过年的,他们也深知犯人们内心深处的思乡共性。因此,对一些纯属小打小敲的违纪行为,索性也都装作睁眼瞎。只要不发生大的乱子,没逃跑没自杀现象的发生,他们就感到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至于春节过完,到时候他们也有的是办法重新整顿好原有的秩序。其实这就叫一张一弛,说什么魔高一尺,那句话后面还跟了句道高一丈呢。

而且,很多狱龄较高的资深犯人基本上都明白这些内在的道理。因此,他们格外珍惜着春节期间,那些平时难以争取到的非法权利。他们一个个的窜进人群,不停地蹦着,跳着玩着闹着。用自己欢快的姿势感染着那些刚见监狱,一无所知的新花子们。让他们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庞大而别开生面的狂欢盛会。

那年的春节,存留在章辰脑海中的,有两件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第一件也就是后来好几年,一直被大院里所有犯人津津乐道着的“千仁大战”。所谓的“千仁大战”发起者,就是少管所禁闭室的老顾客张阳,而终结者又恰恰是他本人,所以印象深刻。

千禧年春节之前,张阳就已是所谓魔鬼中队人所共知的魔鬼。一晃样的时间,三年的改造生活已经过去。而张阳身上所有的毒素也基本上蒸发饴尽了。三年里,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在魔鬼中队,自己大大小小的,到底打了多少场可打可不打的群架。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已经吃了多少新花子的“老蛙”。那时候少管所流行着一段顺口溜,叫做“新犯人,要知道,所队规,很重要”。这是一段极其严肃的顺口溜,是中国政法大学印发下来的犯人教材。每个新犯人也都背得滚瓜烂熟。可到了他嘴里,马上就走了调。他整天不厌其烦地向一些新犯人灌输着这样的内容,他说新花子,要知道,上路子,很重要。意思就是让新犯人得向他进贡点财物,顺便他还会很友谊地提醒新犯人,别光顾着进贡牢头狱霸,还得进贡管教干部等等。

那几年,纸合一队的管教干警们对张阳这号犯人,的确也大伤脑筋。最后还是一个学生时代酷爱名著 的管教提议,让他们模仿 里面玉皇大帝招安孙猴子的情节,封了张阳一顶大帽子,让他当了一名犯仁大值班。意思很明显,想让张阳以暴制暴,用张阳的黑手去直接镇压其他的黑手。可那时候的张阳,对区区一顶职务犯的官帽子根本就不来电。当了大值班之后,有回不碰巧,撞到了正在大院里巡逻的章辰,他恨不得找个阴暗的地方躲起来。章辰笑着说,**妈你见到我躲什么躲?张阳红着脸说,其实我**真的不想当官。他以为章辰对当年自己将对方定义成“蒲志高”的那段故事耿耿于怀,怕现在的章辰以牙还牙。“什么鸟大值班?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不用干活,可**整天尽干些比干活更累人的勾当。天天逼着我去管这个管那个,管别人的鸡零狗碎。不是我管不了,问题是,我自己算个球啊我?这不明摆着,想让我以身作则什么坏事都别干吗?去他**,老子不想干了。”

张阳对职务犯位子的反感愈来愈深,而且,一些陈年旧事也渐渐涌上心头。从进少管所到现在,至始至终,他对当初自己刚进来时遭打的事情依旧念念难忘。很多次,他向章辰透露:一定要找个机会,一雪当年被鸟人张兵过堂时的耻辱。章辰深谙张阳秉性,并一直对这个即将发生的报复状况很是担心。

其实,在监狱里面,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的情况比比皆是。更何况每个新犯人刚进监狱,老犯人对其实施些过堂教育,那本来就是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节目。谁又分得清谁该过谁不该过,谁能过,谁又不能过呢?再说当年张兵大权在握,妙笔生花,张阳他们刚进来时,张兵早已经是整个大院犯人管教们公认的才子,也早已被一些爱才惜才的干部捧成了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当年被张兵过堂的新花子不计其数,他哪里知道三年后出现的张阳这么个怪物,将会在三年后还要赠送给自己一道大菜,名字叫做“秋后算帐”呀?




公元2000年的大年初一,大院里出现了一种罕见的寒流。年三十晚上,章辰和王五马六他们一伙监督哨卡们,依照惯例,来回巡监至凌晨。子夜来临时,他在墙角里燃放起烟火。那些飞荡出去的彩色花朵,将漆黑的夜空烧成一个个小小的洞,只是那么荒唐地一闪,但终然也被黑夜吞噬饴尽。当夜陪同王五马六等一干狱友,又喝了不少的烈性白酒。席终人散,感觉全身不胜乏力,遂和衣软软躺下。因此初一清晨起的不是很早。醒来之前,他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似乎有个梦深深地刺疼了他。懒洋洋起床,也没洗漱就趴在桌前,拿笔给秦子跃写了首诗:春天对于我来说是句空话----

春天是一句空话/它凝固了什么/又消解了什么/怀念一朵花的手指/无以附加/过于漫长/未来的月光摇曳/我站在春天的肩膀上/为你罗列鲜花的名单/梦,使得我们互相挣扎/在花瓣的边缘,释然。绽放或者凋零/没有任何季节交替的痕迹/温情漫漫而来/悄悄逝去/我想忘记那些梦/那些可爱植物的昵称/让那些花朵的名字/一如昨夜烟火/胖胖地升/瘦瘦地落/......

写完那首诗后,他猛烈地摇了摇头,想努力忘记一些什么。监狱、青春、烟火、宿醉。大墙里很多纷纷扰扰的情节,在他的脑海里走马观花。那些虚幻里横生出来的枝枝叶叶,忽然发生的像一道道没有名称的符号。时间如同无底深渊,而自己却只能深陷其中,不停下坠,偶尔也上升,这到底是地狱呢还是天堂?

无论怎么甩头,他也甩不出个所以然。正恍惚间,房门已被王五马六等人撞开。一呼噜挤进来一大拨人马,乱轰轰地向他汇报,说一队的张阳和六队的张兵耗上了。“**,本来是两个家伙单掏的!可**现在至少有四个中队几百号人都加入了战团!”马六气急败坏地嚷嚷。

大年初一,张阳耗上了张兵,这让章辰倍感头疼。其实私底下他至少跟张阳强调过一百回了,他劝张阳,即使要叉他,也得等过完春节。毕竟自己现在还站在监管组长这个鸟位上,“你千万不可以代我为难,为我减刑,我妈可花了笔大钱!”当时张阳也一再保证,春节坚决不会出纰漏,可眼下,大年初一的,事情就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初一早晨,张阳到底通过什么手段,闹起了那么牛逼的一个大案子。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场面很小,甚至不值一提。那天大清早的,个中队开饭,一队,二队,五队和六队,四个中队的犯人也都各就各位安分守己地排队拿饭。然后又按各自小组的位子,依次蹲在那一排排斑马线里。那天一队的值班犯人就是张阳,而六队的值班组长却恰恰又是张兵。本来两队人马互不干扰,但坏就坏在张阳似乎早有预谋,他拿钢勺给自己队犯人打菜的时候,故意装做无意中,将勺朝后一甩,像是想把勺上沾的那些油花给甩掉,于是那些被张阳无意中甩出去的油花,偏偏异常准确地溅落在正低头给六队犯人分菜的张兵脸上。设若那天张兵明白张阳的企图的话,说不准他假装度量大,忍一忍也就忍过去了。可惜张兵个头虽小,脾气却很大。至少在第六中队,他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当下张兵手持钢勺,指着张阳的鼻梁就骂将起来。他大声责问张阳是不是瞎了狗眼,“还不赶快爬过来,把老子脸上的汤汤水水擦擦干净?”

张阳则嬉皮笑脸地走过去,也用自己手里的钢勺直指满脸油水的张兵,他好象还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说,孙子你敢再叫唤半声,爷爷我就让你满脸开花。张兵大怒,当下挥起手里钢勺,劈脸向张阳砸去。这里张阳只轻轻一闪,抬手就把他的勺子夺了下来,然后两勺交替,当当当当,就在小个子张兵的光头上敲起了木鱼。

敲完张兵之后,张阳还是不解气,索性趁余威,又冲到另外一个当年也参与了给他过堂的六队老犯人身边,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阳两只钢勺给敲得满地打滚。被张阳如此这般地一挑畔,整个六队的老犯人腾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张阳的含义。于是轰地一声,纷纷站起来,将张阳围在包围圈里,张阳的朋友,六队的老七那时候夹在中间,颇感为难,只好站出来充当和事佬。当时他挡住所有六队老犯人的拳脚,劝诫着张阳说,兄弟,现在都已经水过几秋了,大过年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能放一马的就放一马吧?张阳已经敲得性起,哪里听得进去往昔好友的劝告,他瞪着已经发红的眼睛说,放你**马*,老子今天就是要给你们六队的老花子们过过堂!说完他看见老七还挡在自己面前碍手碍脚的模样,索性一板脚将老七踹了个四脚朝天。

接下来的张阳依仗着自己手里的两只打菜钢勺,虎虎生风地在六队犯人包围圈里横冲直撞起来。六队一些老犯人,面对这种明显的挑畔行为,基本上都感到同仇敌忾,忍耐不住,轰地一下,又重新将张阳围在一个庞大的圈子里。而当时一队的犯人看见本队的大值班一个人在六队辛苦厮杀,以一敌众,一些平时跟张阳关系不错的犯人,也不由得也拎起各自的吃饭家伙,纷纷冲入战团。一时之间,一些装菜的铁桶,脸盆,扫帚,铝制饭盒,全部成为武器,菜汤,饭粒,甚至开水瓶都派上了用场。当时一队铁门口还有两个值班门卫,一开始并不以为他们还能玩出其他什么花样,有个家伙还逞能,拎了条板凳,想冲进去镇压场面,结果丝毫起不了任何效果。

整个少管所也就巴掌大的那么个小院落。四个中队碰巧又凑在了一块空地上面开饭,那天早晨,本来是因为张阳和张兵两个人之间的纠纷,可后来随着事态的扩展,介入战团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多。因为少年犯犯罪,基本上都是团伙作案的居多。比如说:一队加入进去的某个犯人,说不准六队他还有个同案犯;而五队有某某犯人加入的,保不住二队就没有他的好友。结果本来只是两张之间的矛盾,终于无限蔓延。到最后,四个中队当中,什么朋友啊,老乡啊,同案犯啊,只要有点瓜葛的,几乎全部裹了进去。

于是就成了这么个场面,整个大院变得乌烟瘴气:哭的、叫的、嚎的、跳的、喊救命的、日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不成体统。一些只有战争影片里才会出现的词语和情节纷纷涌现出来,譬如“冲啊!”“杀啊!”“兄弟们上啊!”等等。以至于很多年已经过去,后来章辰因为有个朋友的内弟犯事进了少管所,他带朋友去少管所疏通关节。当年的狱警还有认识章辰的,闲谈当中,才知道当年那次“千仁大战”的典故,至今依旧在那所大院里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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