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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全集)

时间:2006-06-01 19:30:12  来源:网络  作者:吴尔芬  阅读:40391次


  新娘犹豫地说:“书读太多了,认死理呗。”

  “这年头还有人认死理,吃饱撑的。四号房有个爱情犯也是大学毕业,那女的年龄不够,他扯了张假结婚证,好了,变成非法同居。”卫生员对新娘说,“你唤醒他,我有话说。”

  新娘掀掀小如的被角:“卫生员叫你。”

  小如准备穿衣服,卫生员摆摆手说:“没关系,你躺着,随便聊。”

  卫生员接着说:“海源这地方真他妈的邪门,房子像碉堡,姑娘像大嫂,三个蚊子吃得饱,整一个穷山恶水刁民泼妇。不过,我那口子例外。”

  卫生员搂紧冲锋枪,告诉小如:“我在蹇畲村找了个水灵妞,但条令不让跟当地姑娘谈恋爱,再说那妞是万恶的农村户口,我家可在石家庄市内。咋办哩,大学生?”

  小如想,这放哨的还有那么点淳朴,真把感情当回事。尽管小如自己没有恋爱史,还是很愿意跟这个哨兵探讨一番爱情问题。

  小如在理论上高屋建瓴,引经据典别开生面,十分有说服力,把卫生员唬得一愣一愣的。稍作停顿,卫生员就催促:“说下去说下去”。边上的新娘早就鼾声如雷了,小如不知该如何了结,只怪自己表现欲太强了,何必认真呢?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在他传纸条拿香烟的分上,小如抖擞精神挖空心思往下说。卫生员一点睡意都没有,哨兵是不能瞌睡的。小如猛然省悟,顿时泄了气,不断侵来的疲倦使他哈欠连天。还好,走廊的尽头响起脚步声,卫生员对小如说:“我下岗了,咱们明天接着聊。”

  卫生员跳下窗台走过去,小如听到他跟来换岗的哨兵说:“九号房有个大学生,可能聊了,解闷特好。”

  卫生员的话让小如头皮发麻,他急中生智,干脆闭上眼睛。哨兵的脚步停留在九号房监窗口,但他看到一片熟睡的脸孔,站了一会就离开了。可是,小如再也睡不着。

  翌日起床,见小如无精打采的,新娘说:“辛苦辛苦,通宵达旦不容易。这些丘八就这样,站岗无聊,有人肯陪他说话跟过年似的。”

  “丘八是什么意思?”

  “学者是考我吧?上面一个丘,底下一个八,不就一个兵字嘛。”

  俩人又挤在一堆点烟,小如困惑地说:“我以前都没抽烟,现在好像是离不开了。你看帮主和刀疤,以前抽,现在不抽也忍住了。怎么回事?”

  新娘紧闭着嘴,让烟能尽量进入肺部,说话时,嘴里冒的烟已经跟哈出的气差不多淡了。“这事该我问你,你们做学问的人凡事都有个说法对吧。”

  小如笑笑不置可否,他当然不会为自己自圆其说。

  新娘还向其他号房的熟人写过求救信,作为报答,小如和新娘轮流陪站岗的卫生员说话。假如出得起一两根烟,刀疤也能为他们抵挡个把晚上。帅哥这样的笨拙之辈是指望不上的,说话不是干活,也强制不了帮主或交通。难处在于,虽然新娘的纸条越写越低三下四,得到的烟还是越来越少,以至所有的纸条都被卫生员扔掉。卫生员说:“反正你讨不到烟的了。”

  小如决心忍住烟瘾。你凭什么抽烟?他对自己说。小如能做的就是坐到外间的桶上晒太阳进入冥想,或者阅读以人性观照虫性的《昆虫记》。

  精明的刀疤看出蹊跷,干活明显地敷衍了事,毛巾挂得杂乱无章,厕所满上来也懒得冲。

  广播上不合时宜地发出通知,说司法局长要莅临看守所检查指导工作。

二十二:黑脸

  司法局长一行莅临看守所的检查其实很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他们沿监窗每个号房依次看过去。

  检查完毕,指导员独自踅了回来,他站在监窗口,脸都变色了:

  “梅小如,怎么搞的?看看你们号房叠的被子,看看挂的毛巾,还有晒的衣服,放的碗。搞什么名堂,啊。满以为大学生能带个好头,拿下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结果弄到这鸟样。平日里看你还人模狗样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拉稀。”

  指导员临走又大声补充说:“弄不好我找你梅小如,谁不听指挥你报告我。”

  这才叫内外交困,小如觉得他的处境比刚进号房当新兵还艰难。

  九爷总是适时地解决危机,他叫新娘到外间,跟一筹莫展的小如商议。

  九爷问新娘:“有没有现金?”

  “没有。”

  九爷说:“那钱单也行。”

  新娘掏出钱单,九爷看是十五块的,而且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肯定能搞两包冠豸山。”九爷说。

  小如倒吸凉气:“冠豸山市面上才卖五块哪?”

  “能搞到就是面子,这是什么地方?”新娘说,“已经很便宜了,我知道。”

  送开水的时间到了,方孔打开,九爷一看是小鸟,拇指把折成方片的钱单夹在掌心伸出去。小如很诧异:“没料到小鸟也敢赚这种钱。”

  九爷说:“贪财好色是男人的天性,无师自通的。”

  中午分饭,烟就到手了。近二百号人的饭菜要四五个人才能从厨房挑到号房,小鸟就是其中之一。一捆毛衣从方孔塞进来,小鸟大声嚷嚷:

  “九爷,你的衣服。”

  九爷赶紧抱进里间,抖出两包“冠豸山”,再捆好塞出去,也大声嚷嚷:

  “你搞错了,这不是我的衣服。”

  里边,新娘藏掖起一包,留一包在手头,撕开口,急切地敲出一根点燃。

  这两包烟的重大意义体现在它充分调动了受益者的积极性,尤其是新娘。新娘又咋咋呼呼地吩咐刀疤和交通干这干那了,稍不如意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用新娘的话说,“权威权威,拳头不大,哪来的威?”

  指导员对九号房在批评后的当天下午就面貌一新很满意,他摇摇头遗憾地说:

  “如果上午有这个效果,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就是你们的了。真是送×不干×逼干。”

  新娘说:“下次检查我们一定要创文明号房。”

  指导员没理睬新娘,他盯住小如说:“堂堂大学生带不出个文明号房来?笑话。”

  好了,有新娘在指挥刀疤和交通干活,再加上帮主在纵声歌唱,九号房不但风平浪静,而且生机勃勃。目睹此情此景,小如开怀地笑了。九爷冷冷的一句话,让小如的笑容变成了哭脸:

  “至多四天,两包烟就该抽完了。”

  小如急了,“怎么办?”

  又是一个“开账”日来临,帮主对监窗上居高临下的小鸟说:

  “来五份肉。”

  帮主心平气和的说这句话,表情静如止水。但就九号房而言,无疑是喜从天降,像一声春雷气势磅礴。大家蜂拥而上,围绕着帮主问寒问暖。五份肉所带来的幸福是空前绝后的,众多抑止不住的兴奋把帮主衬托成旷世救星。

  新娘妒火中烧,又奈何不了帮主一根毫毛,钱单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新娘转而酸溜溜地问小如:

  “我们也来它五份?”

  不料,小如真的屈指数了数,“九爷、你、我、独眼、帅哥,”然后说,“正好一人一份。”

  新娘啼笑皆非,把最后一张钱单展在小如面前说:“如果能改成50元,就够买五份。”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如收起钱单,塞在新娘手里说,“算啦,我们几个就吃一份。”

  九号房的变化体现在星期五,就像某个地区的变化总是反映在春节。早上,帮主和交通还没离开被窝,刀疤已经守候在边上等待叠被子了。帮主来到外间,交通为他挤好了牙膏,并准备了一杯水在手。但帮主要先屙屎,刀疤慌忙上前揭去盖布。

  中午吃肉,更是盛况空前。帮主早就被激动的人们安置在牢头的座位,心安理得地接纳大家所能提供的服务。从方孔接过热气腾腾的大肥肉,纷纷送到帮主面前。

  “您先来一块吧,帮主。”

  “帮主,这块瘦的给你。”

  这是一次自觉的献忠心行为,是对帮主将钱单用在大家身上这种无私行为的赞扬。

  帅哥是最后领肉的,九爷、独眼、新娘和小如不约而同地坐到通铺的暗角,吃得悄无声息。这样,帮主就像一个对政权窥觑已久的新首领,显得踌躇满志。而小如更像被罢黜的元首,垂头丧气谨小慎微。新娘和帅哥面对新贵帮主的辉煌,无疑是灭亡朝廷的遗老遗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小如对新娘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望很是不解,心想,逍遥自在不也很好?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实跟小如关系不大,却是小如难以容忍的,因为它打开了小如屈辱的记忆之门。所以,这件事再次教训了小如的幼稚,唤醒了小如在九号房的主导意识。

  有一个人被小如集团和帮主集团忽略了,他就是皇上。送肉的时间在送饭的时间之前,也就是说,当两伙饕餮围着肉碗的时候,皇上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皇上垂手恭敬地站在过道流口水,他先是站在小如这边,也许是觉得那边的肉更多,慢慢地就挪到帮主那里去了。皇上的口水像橡皮筋那样挂在嘴角伸伸缩缩,看似马上要掉下来其实不会,每当它要脱离嘴角,皇上又吱溜一声吸进去了。口水越挂越长,吱溜声就越吸越响。

  五个肠胃生锈的人共一碗肉,那就不是吃肉,而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来不及品尝它的滋味就没了。小如扬起头,第一个听到了吱溜声,可惜为时已晚,肉碗里只剩下一点点汤了。帅哥抬起碗往嘴边送,汤还没到嘴,碗就被小如夺了去。小如把碗举到皇上面前,皇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仰起头、张开嘴,小如只好把肉汤倒进撑开的黑洞。小如要收碗的时候,碗却落到了皇上手里,皇上紧紧捧住它,舌头像铅笔擦那样温柔地、细致地擦遍碗壁。

  连肉味都舔干净了,皇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塑料碗,这时,奇迹出现了,皇上的眼前居然悬着一块大肥肉。皇上大喜过望,他幸福地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到最大限度,再探出舌头卷起舌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近那块肥肉。可是,那块肥肉迟迟没有掉下来,幸福就慢慢消退了。皇上睁开眼睛,这下看清了,肥肉不光是肥肉,还绑了一根线,线上面还有一只手,顺着手臂望过去,皇上遇到了帮主诡秘的笑脸。皇上看出来了,这张笑脸不怀好意,于是收起舌尖、低下头。但是,那块肥肉又垂到皇上眼前,甚至轻轻触到了鼻尖,皇上张开嘴往上一咬。当然,皇上是什么也咬不到的,肥肉总是在到嘴的一瞬间跳走了。如此循环往复,皇上心急了,企图举手去捞。

  帮主将肥肉背在身后说:“皇上,你听好了,把你的双手绑起来,如果你能抢到嘴,肥肉就给你吃。”

  皇上好像没听清帮主的游戏规则,帮主只好重复一遍,皇上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刀疤十分起劲,冲到外间扯了一条毛巾进来,将皇上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帮主个高站在通铺上,皇上个矮站的还是过道,这样,帮主就居高临下了。游戏一开始就引来了阵阵开怀大笑,因为太像训兽师在戏弄小狗了,皇上拼命扬起头、张大嘴,一蹦一跳地去够那块肥肉。而帮主的手起起伏伏,像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样优雅。这种效果是陌生而有趣的,连九爷都看得津津有味。

  帮主又将肥肉背在身后了,他修订了游戏规则:“这样好吗,皇上,肉装在碗里放地上不动,你呢,连脚也一起绑上,只要爬到碗边,就能吃上肉了。”

  新规则超出了皇上的想象能力,他一时半会很难理解帮主的意图,沉默了。帮主把肉丢进碗里摆在过道尽头,手脚并用比画了半天,直到皇上似懂非懂地笑了一笑。

  “非常好。”

  帮主拽皇上到门边,一脚绊倒了他。刀疤再扯一条毛巾,把皇上的双脚绑得牢牢靠靠。这时,皇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上岸的海狮,除了仰头张望大家就什么都做不了。

  帮主指指过道尽头的肥肉说:“爬呀,爬过去就能吃肉了。”

  皇上说:“呜哩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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