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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全集)

时间:2006-06-01 19:30:12  来源:网络  作者:吴尔芬  阅读:40389次


  “不。”九爷又眯眼瞅瞅太阳,似笑非笑说,“当务之急是巩固你在九号房的地位,否则,我们将前功尽弃。有句古话叫人不惧死何惧以死拒之,说的就是不要把帮主逼向绝路,否则他将用死来拒绝回答我们。”

  小如面露难色:“你直接当牢头不就万事大吉了?”

  九爷伸出九个指头说,“我是九号房的九爷,不是九号房的牢头。只有当上牢头,你才能从帮主那里获得更多有关你父亲的信息。”

  小如很感动:“真是老天有眼,把我和你关在一起,要不然别说为父雪耻,我自身都难保。”

  九爷说:“世界上的事情最需要的是机缘,比如我们能够关在一起就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好了。”

  “尽管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道你帮助我出去以后要我干什么。”小如说,“但是,只要能为我父亲澄清事实,我愿意付出一切。”

  九爷看完了材料,还给小如说:“内容属实,交小鸟投寄吧。让我们牢牢看稳帮主这个保险柜。只要稳住了就能撬开它,让我们慢慢掏出东西,再送出去。”

  小如打心眼里接受九爷的意见,不能急着逼帮主,否则帮主真的会以死抗争。可以肯定,小如既不会参与堵伯,也不能参加练武,更不至于沉溺在对女色的议论中。作为牢头的小如只有坐在外间塑料桶上晒太阳的份,有时抬头看天空,有时贴眼到圆孔望“宽抗”,当然,嘴里经常叼着一根烟。检察院的起诉书已经送来了,等法院开庭就是。

  百无聊赖中,小如想找出与心境相符的诗句,却失败了。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开头“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节令就不对;说自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也未免过于矫情。如何撬开帮主这个保险柜、如何打开从暗管渠到围墙外的通道,都需要机遇与耐心。小如根本无法对计划的实施理出个头绪,整天傻坐,看日影西斜。

  小如找出那本曾经被牢头蹂躏过的《昆虫记》,序言中说,折磨法布尔一生的有两大困扰,一是“偏见”,二是“贫穷”,但法布尔仍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只为活命,吃苦是否值得?”为何吃苦的问题,他已经用自己的九十二个春秋作出了回答;迎着“偏见”,伴着“贫穷”,不怕“牺牲”、“冒犯”和“忘却”,这一切,就是为了那个“真”字。追求真理、探求真理,可谓“求真”。求真,这就是“法布尔精神”。

  为了揭示父亲蒙冤的真相,进号房是值得的。小如想,跟法布尔相比,自己吃的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呢?

  在帮主看来,风暴过去了、危险也过去了,应该在九号房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第一步就是要远离小如,将刀疤、交通几个自己的人抱起团来。帮主有自己的计划,也在等待时机实施,与小如不同的是,他认为实施计划的时机基本成熟了。

  帮主是蹲到小如面前接烟的,烟已经叼在嘴上,人却不走。帮主提了个让小如无法释怀的话题,他说:“学者,你在学校是读什么专业的?”

  小如几乎被帮主的提问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啊,大家都把他当软弱可欺的书呆子,谁会关心你读什么专业。

  “是这样,我在东南农业大学读环保与节能系,专业是小城镇给排水。”

  “哎呀,整天琢磨这个也够辛苦的啦。”帮主感叹连连。

  “不,”小如说,“我课余时间喜欢研究《儒家与中国传统伦理》,我还用这个题目在校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儒学历经了两千多年的发展……”

  “我们到里面去谈,好好上堂课,我太需要长学问了。”

  帮主拖起小如进里间,下棋的几个马上让出最好的位置。帮主为小如重新点上一根烟,招呼刀疤来杯茶。“学者要讲课了。”他说。

  下棋的折起纸棋盘,交通和帅哥停止抄报纸,也围了过来。小如无法判断他们是真想听“讲课”,还是迫于威慑。管他,小如想,权当是复习功课吧。

  “儒家的基本内容包括两点:第一,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因此,尽管儒家的兴奋点在人,而且思想形成的实际轨迹是由人转到自然;但思想一旦形成,其阐发的过程必然是从自然谈到人,同时也不得不对自然有一整套的论述。因为只有如此,思想才具有力量,思想的展开才符合逻辑。第二,作为伦理政治学说的儒学,无论是基本信念与立场,还是思想外在表现形式,都反映在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程序之中……”

  小如找回了在学校的自信,慷慨陈词地讲得起劲。帮主不合时宜地提了个原始的问题,浇了小如一瓢冷水,使他全身都凉透了。帮主问:

  “什么叫儒家?”

  交通自作主张替小如回答:“儒家就是孔子。”

  独眼往床板上捶了一拳,吹胡子瞪眼骂交通:“你更会?这么有学问还他妈的坐牢……”

  独眼刹了车,因为这种辱骂听起来像是针对小如的。为挽回口误,独眼转向小如说:“人家是大学生,一根小指头也比你腰更粗,学者讲课不准插嘴。”

  听众重新安静下来,但小如已索然寡味了,觉得自己像个神经失常者在向行人重复一句自作多情的废话。

  帮主视小如的话为圭臬,脸上是朝圣般的虔诚。小如观察帮主的眼神,企图识别破绽,但帮主始终如一地确保了诚惶诚恐。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帮主的“窗户”深不可测,像九号房的规矩无边无际。小如停止了述说,因为在帮主的铜墙铁壁面前,他看到自己的话一定要纷纷落靶。这种收式过于突然,暴露了软弱,空出一个机会,饱经沙场的帮主乘虚而入。帮主说:

  “学者,把钱单还给我好吗?我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

  “就是,人家学者那么大学问,还会跟帮主一般见识。”说这话的是沉默的交通,他像是从冥想中苏醒过来,往小如身边靠。

  小如心中暗暗叫苦,终于省悟帮主是诱敌深入: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人生哲学和仁义道德,是为了让小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要回自己的利益。小如已经别无选择,因为帮主的盟军还在扩大,他们迅速掌握了小如的话,并作为攻击的利剑。

  刀疤说:“学者叫我们要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哪里会霸占我们的钱单?”

  帮主火上加油:“人家学者宽厚待人,钱单肯定会还给你们的。”

  交通也凑过来,绝望地等待小如的决断。小如从未像今天这样领教说教的苍白,他们引蛇出洞的目的,就是要一举歼灭。作茧自缚的小如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说的就是:

  “把钱单还给他们。”

  钱单是号房的财政命脉,九号房从未有过“均贫富”的先例,都是由牢头控制,统一使用。所谓的统一,就是牢头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难设想,当新娘按小如的意愿将钱单分发给众人时,那种欢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小如带着他满脑子的儒家伦理道德走到外间晒太阳,神情沮丧委靡不振。新娘依据钱单上的名字物归原主,其实,除了九爷、小如和帅哥有一二十块,都是刀疤和交通的。新娘分发完毕,拎着仅剩的两张示给小如过目:

  “这张是你的,十块钱;这张是九爷的,十五块钱。”

  帮主目不斜视地出来,往墙上滋尿和唱歌,然后笑眯眯地进去。刀疤礼貌些,滋完尿朝小如点了点头。无产者都聚集到外间来了,独眼和新娘先出来,帅哥和另外几个也贴着墙根溜了出来。分裂的局面让皇上倍感不安,他像一条丧家狗那样里外打转,不知该何去何从。

  里间的气氛十分活跃,有人扯开嗓门纵声高歌,有的人则在筹划如何使用这笔失而复得的款项。事实证明,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帮主有自己的愿望要实现:

  “我看这样,钱单还是交给我统一保管。”

  刚刚领回钱单的那几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交通首先高高兴兴地交了,有人不愿交,帮主一句悄悄话就解除了他们的武装:

  “你们守得住吗?独眼龙一个手指头就玩死你。”

  现在,因自食其果丧失了财政控制权的九号房牢头梅小如失魂落魄地坐在桶沿上,所有无产者都团聚在他周围,无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九爷嫌里面太吵,笑微微地出来,显得若无其事。

  “后悔啦?”

  新娘接着九爷的意思说:“我们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

  小如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再也没有力量负担由言语不慎带来的后果。眩目的阳光照耀他,使一介书生的软弱无能昭然若揭。其他人悄悄伫立,等候事态的转机。

  九号房唐突的巨变弄得小如天旋地转,他必须静下心来对事态作细致的观测,总觉得世事如棋,哪里潜伏着危机。这天下午起床后,小如想不出其他打发时光的方式,因此还是晒太阳。区别仅仅在于从西墙坐到东墙。

  摆在小如面前的严酷现实是烟快抽完了,别说新娘受不了,他本人也吃不消。从夺取政权开始,小如就抽上烟,而且一天比一天抽得多。事实上,吸两口烟确是能提神,对集中精力、排忧解闷、帮助思考不无好处。比如现在,面对九号房的一片混乱,小如多么渴望来那么一根。

  新娘见小如心事重重的,也停止散步坐过去,抖一根烟出来点着给小如。小如说:“一块抽吧。”

  新娘掏出干瘪的烟盒朝小如,告诉他数量有限了。小如吸了两口就还给翘首以待的新娘,帅哥虽然还在散步,眼睛已经离不开它了。新娘抽了大半传给帅哥,传到独眼手上已快烧到过滤嘴,独眼为防不测,仰起脸,这样烟丝才能完全燃烧。其实,里面只有海绵了。

  小如问新娘:“你们以往是怎么进货的?”

  “一般是家里有人接见带一点,要不然叫内役买,但买得用现金,钱单不行。”新娘说,“能说动站岗的武警也是一条路,难度太大了。”

  没烟抽以首要难题摆在九号房牢头梅小如面前,那小半包“冠豸山”仅坚持两天就只剩一根了,这是国库的不动产,小如有时在太阳下掏出来嗅嗅。新娘首先熬不住,厚着脸皮写张求援纸条,等熟悉的哨兵巡走过来,抬头垫脚地说了整箩筐好话。哨兵哼哼哈哈讲了一通纪律原则什么的,很不情愿地用两根指头捏那张纸条。哨兵再次游荡到监窗口,扔下纸条,里面包有数根“富健”。哨兵摘下帽子,横过冲锋枪斜坐窗台,那管枪就抱在怀里。哨兵居高临下地对新娘说:“十三号房也缺烟,老筛让你省点抽。”

  新娘没空应答哨兵,先点一根拼命吸几口,恢复元气了把烟传给小如,抹抹脸,再心旷神怡地跟他说话。哨兵没在意新娘的无礼,他也在忙着点烟,监窗处在风尖上,点火有些吃力。新娘称哨兵“卫生员”,强调他跟老筛的关系如何源远流长地“铁”。卫生员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使身体更舒服,首肯称是,并说老筛人不错之类。小如既不懂哨兵为什么叫卫生员,也不懂老筛是谁,插不上嘴,吸到适当的位置传给独眼,找出空烟盒,将那几根装好掖进胸袋。

  香烟危机稍有缓和,代价却是惨重的。晚上还有一班卫生员的岗,他坐回监窗台白天的位置,点上烟,然后锲而不舍地呼唤新娘。新娘和小如睡的铺位离监窗最近,两人同时醒了,认出是卫生员,新娘主动拉呱上了。他们谈论格斗技巧,以及怎么文身怎么调制伤药等一些小如不感兴趣的话题。

  “几点了?”

  “十二点四十五。”

  小如听完他们关于时间的问答,正要重新入睡,不料,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卫生员说:“你隔壁那个是刚来的吧?”

  “噢,他是东南农业大学的学生,来几个月了,叫梅小如。”

  “是吗,”卫生员说,“我当了三年兵,还是第一次守大学生。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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