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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全集)

时间:2006-06-01 19:30:12  来源:网络  作者:吴尔芬  阅读:40242次


  小鸟收起吃剩的花生,小如扯条破布收拾余香尤在的花生壳。

  “开账”的人才“领货”,有“钱单”者方可“开账”。按规定,在押人犯不能把现金带进号房。公安局或检察院的囚车送他们到看守所后,办理过移交手续,就正式成为看守所的在押人犯。人犯不等于犯人,也许是“犯罪嫌疑人”。值班干部先搜身,衣服间任何有可能藏匿任何微小物品的折皱都要仔细检察,然后拔掉金属纽扣,剪去金属拉链,抽皮带,脱鞋子。假如时运不济,恰好裤子是金属纽扣和金属拉链,那你就只好自认倒霉,拎着裤头进号房吧。值班干部通常会给你一双拖鞋,将他认为不允许带进号房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鞋子丢到杂物间。终有一日你有本事走出来,可以去领,当然,你可以挑最好的拿,因为谁也记不住哪双皮鞋或哪根皮带是谁的了。人犯就这么一手拎裤头,一手抱着被抖乱的包袱到一间铁笼里填表、按手模脚印做档案,表示你是有前科的人。这些完成了,值班干部再把你编进某号房,找到钥匙领你进去。

  所搜出来的现金,以及往后外界寄到你名下的钱,干部会填一张有姓名和数额的“钱单”,从监窗扔到你的手中。每周四“开账”一次,可以凭钱单购买如下物品:塑料的碗、口杯、汤匙,毛巾、牙膏、牙刷,稿纸、圆珠笔、明信片,花生、榨菜、快速面、味精,压轴戏是十块钱一份的肥猪肉。固定的一名“内役”站监窗口负责“开账”,只要把钱单伸给他,报出你想买的物品,他用笔从钱单上扣钱,“领货”时再还你“钱单”。

  小如刚扫净沾在床板上的花生衣,铁门的方孔就开了,送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肥猪肉。小如接着,排在通铺角上,出去扣干两个碗准备盖好午饭吃。牢头见小如拿的是碗,拉长脸大喝:

  “拿汤匙。”

  小如改碗为汤匙,九爷浅尝辄止,吃了一块就继续画女明星的裤子去了。牢头和刀疤蹲着翻覆那两碗肉,挑出较瘦的送进嘴里。

  “这块不错,就是有毛。”

  “哇噻,难得全瘦的一块。”

  “你看,这块就叫七层子。”

  他们的对话将别人对猪肉的想象力全部调动起来,眼光于是怎么也绕不开那两碗白花花的大肥肉,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沁人心脾。小如万分惭愧地东张西望,担心自己贪婪的眼神会授人以柄。

  “对了,我的钱单呢?”小如回忆起除夕夜王苟掏出他胸袋的现金,填了张钱单还他。全号房的钱单看来都由刀疤一人统管,小如的思路尚未达到要买什么就停止了。

  分完午饭,刀疤弯腰去通铺底下掏出一个碗说:“牢头批准你们吃肉。”

  大家一哄而上,即刻碗底朝天,帅哥帮小如抢了一块撂他的饭碗里。小如用汤匙翻一翻那块黑褐色的软物,再压一压,它流出某种让人起疑的汁液;它发出的气味类似夏天穿久的尼龙袜,也有点像腐烂的死老鼠,那样的恶臭足以叫闻者头晕眼花。小如阵阵作呕,将那块软物往外抛扬,它的痕迹却阴魂不散地遗留在饭块上面。帅哥伸出碗接住了它,小如没来得及制止,它已经是帅哥的腹中之物。

  “我一块都没抢到,你还要扔,”帅哥抱怨说,“多可惜呀。”

  牢头喊小如进去,大方地奖了一块猪肉给他:

  “你上午的故事讲得不错,我这人从来赏罚分明。”

  小如没有当场吞,而是出来端详。这是一块全肥的肉,只在尾部收束处有一丝黄色,说那是瘦肉显然是夸大其词。在另一端应该有肉皮的位置出现了数道牙印,也就是说,这块肉的皮被牢头咬掉了。许多嫉恨或者羡慕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小如的碗中,假设小如胆敢抛弃它,那无疑是九号房怙恶不悛的罪人。

  它毕竟是块新鲜肉,小如这么想着使劲吞下了它,这样,梅小如就成为本周五九号房吃上新鲜肉的第四人。这块肉在小如的舌尖上打了个滚,轻轻滑过喉管,温柔地落到胃袋。

  九爷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小如身后,“要习惯,”九爷苍白而细长的手柔软地搭在小如肩头,温和地向他耳语:

  “一切都会习惯,包括坐牢。明天将有新兵要来,你会知道世界上有坐牢上瘾的人,好比我们都怕落水,而鱼不怕。”

七:依靠

  翌日阳光明媚,比往常更是寒冷,因为积雪开始融化了。有资格的坐在外间晒太阳,没资格的在过道跳来跳去以热身保暖,同时也用来掩饰期待新兵的激动。遗憾的是到傍晚快要收监了,还不见新兵的影子。有人失望了,刀疤首先怀疑九爷预言的可靠性:

  “九爷,你不会老和尚念错经吧?”

  “该来的要来。”九爷在端详自己的掌纹,头都没抬一下。

  “九爷从来不会失误,”牢头说,“要不怎么说九号房是流水的牢头铁打的九爷呢?”

  开铁门的哐啷巨响并没有吊起大家的胃口,是收监的时候了,进来的果然是帮主。但今天的帮主有点古怪,一是没穿“内役”囚服,二是腋下夹了个蓝布包袱。直到指导员将帮主锁在里间,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九号房的新兵就是帮主。

  “你老兄还来深入基层这一套啊,”刀疤屈起食指括括帮主的鹰勾鼻说,“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个臭鸡蛋。”

  牢头说:“你现在是九号房的人啦,杀威棒、洗全场什么的就免了,有什么孝敬本牢头主动拿出来,用不着弟兄们动手。”

  帮主伸展双臂说:“什么也没有。”

  刀疤一把夺过包袱就要查,被九爷制止了:

  “东西放在包袱里哪还叫什么帮主?把塞在衣角的小玩意交出来吧。”

  “没有呀。”

  “没有?没名堂你一直紧紧捏着干吗?”

  刀疤扑向帮主,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挤了出来,不过是一瓶水仙牌风油精。牢头拧开瓶盖,抹一点在人中,打了个喷嚏,交给九爷说:

  “你来保管。”

  帮主边抢边说:“我经常感冒,天天要抹的。”

  九爷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帮主无奈地围绕着团团转。牢头不高兴了:

  “抹什么抹,抹个鸡鸡。”

  帮主说:“除了眼睛和鸡鸡,全身都能抹。”

  九爷躲闪着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抹在你的鸡鸡上。”

  “别闹了帮主,”牢头沉下脸来,“你要风油精可以,进号房可就得按规矩来。”

  帮主停止抢夺,惶恐地问:“你们九号房又是什么规矩,难道我们兄弟一场还要受皮肉之苦?”

  “什么屁话,难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牢头说,“先来先长老、后来烧火佬,你一进门就想自立门户,那不乱套了?我不为难你,来两个叫得响的节目、跟九爷交代交代案情,风油精自然还你。小鸟,找件好毛衣给帮主穿上。”

  帮主套上毛衣,显得精神抖擞,他搓搓手、吸溜吸溜鼻水,也就有了开场白:

  “首先,请允许我为九号房的全体难友献上一首牢歌: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两人同戴一副手铐

  三餐牢饭顿顿不饱

  四面高墙武警放哨

  五湖四海各自来到

  六尺床板难以睡觉

  七根钢筋条条牢靠

  八条监规天天对照

  究(九)竟为什么,我要来坐牢

  实(十)实在在莫名其妙。”

  “好!”九号房掌声雷动。

  帮主把简单的牢歌唱得凄凉悲恸,赢得了广泛的好感,小如也认为能将坐牢的感受从一编到十的确需要才华。帮主说:

  “这是我去年在十三号房学的,同号房有个大学生,可有学问了,什么都懂。”

  提到“大学生”,大家纷纷看小如,小如惭愧地低头不语。牢头说:“我们这位大学生可是个屎包。”

  帮主岔开牢头的话题说:“接下来我为大家倒背监规:

  理处宽从法依情酌将,者现表功立有,处惩严从法依案并将,者罪犯成构,施措制强他其取采或具戒戴加,省反令责,诫训予给别分将,重轻节情视,者定规上以犯违……”

  刀疤为防止作弊,让帮主背向监规,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紧每个字。小如在大学里以博闻强记著称,知道倒背已经脱离了理解的范筹,纯粹要靠重复记忆,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帮主一字一字敲过去的口气,使每个人回想起儿时背诵古文的情景,逗得笑声此起彼伏。

  倒背完监规,帮主累得喘不过气来。“牢头,要顺着背一遍吗?”

  “甭背了,讲你的案情吧。”牢头说,“小鸟,给他弄点水喝。”

  “来不及了,”九爷闻闻风油精的瓶盖说,“明天吧。”

  果然,九爷话音末落,睡觉的铃声就惊心动魄地吵嚷起来。

  摊过被后,帮主自觉去尿桶边,双脚一点一点往里挪,一会儿就占领了小如的被窝。本来两个人的位置,现在硬塞了四个人。

  帮主的上半身通宵露在被窝外面,早上一起床就喷嚏连连,为了尽快要回风油精,稀饭一下肚就迫不及待地向九爷汇报起自己的案情:

  父亲死的那年我才七岁。他闹的是急性肠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在后院懒汉凳上痛得打滚的情形,村里的拖拉机载到乡卫生院门口就没气了。母亲举着灵幡、喊着父亲的名字招了七天魂,第八天就牵着我改嫁了,因为父亲的棺材还停在卫生院门口没钱下葬。

  后爸有两个儿子,我们仨兄弟上同一所小学,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一边一个牵我去上学,但一个学期没念完我就再也不去了。母亲骂我没出息,打我之前自己先大哭一场,实在受不了,我就背上书包进城了。我没告诉母亲逃学的原因,说了她也不会信,两个哥哥有这么个爱好,他们中的一个先找偏僻的角落屙屎,然后兄弟联手按下我的头去闻。

  在城里,我拜了个“吃千家”的师傅,吃千家知道吗?就是讨饭的意思。他卷起一边破烂不堪的裤管,露出一条麻杆似的废腿,什么也不说就有人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钱。小钱他留碗里,大钱一下来就进兜了。听我说要拜师,他问我有没有拜师礼?我卸下书包给他,就这。他满意地笑了,当场赏了一个冷馒头。

  晚上,师傅领我回到他住的招待所,换上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街吃起了牛肉面。回房间他铺开一张大白纸写求助书,大概意思是河南老家发大水,什么鸟都淹了,只好领儿子到南方来向好心人求助。第二天,师傅为我换上破衣裳,选好位置后摊开求助书,让我跪在里头,外头压上我的课本和笔盒。到晚上收铺,师傅开心地笑了,肯定是收获更大的缘故。我们不但吃牛肉面,还一人啃了一个鸡翅膀。

  虽说啃上了鸡翅膀,可是整天跪着谁受得了?后来我就离开师傅学上了“淘金”,社会上叫扒手。进了两趟少管所我就不干了,不是少管所吃不消,主要是淘金太危险,背时撞上个憨男人,揍个半死。伤药是随身带,被揍了就往嘴里塞,但爬不动是常有的事,伤药根本不管用。

  刚练淘金,要用个蛇皮袋什么的挡一挡,相准了靠上去,钱不能一下掏,得分几次才不会察觉。万一手被逮住了,甩掉拼命跑,路线当然是事先选好的。那时候我天天练跑步,串小巷没几个人能追得上我的。所以,你们看路边肘上披个空袋子东张西望的,肯定是我同行。老淘金是分辨不出来的,他就是平常人,偶尔出手万无一失。

  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座城里讨生活,街头巷尾的免不了要遇上师傅。他得知我干上淘金这一行十分惋惜,总是劝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为了生计,唯一不能干的就是偷。我要饭走到天涯海角,官不欺民不赶,哪像你一个小偷,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师傅老谋深算说得对,以后改拎包就安全多了。我们管拎包叫“钓鱼”,几个同道也就叫“钓鱼帮”。拎包只有拎女人的包,男人就是有包也是腰包,往肚皮上一系,没法拎的。女人挎在肩头的包也拎不得,硬要拎来,就叫抢劫了。我专拎女人搁在单车篮子里的包。我也骑单车,车头篮子卧根篾片,有了目标慢慢跟上,捏住蔑片伸进她的后轮。她听到噼噼啪啪响,停车瞧瞧是怎么回事,蹲下来拔蔑片,铁篮里的坤包就是你的了。我拉开链条,挑出现金和首饰,包扔到路边。她有兴趣追来的话,还可以捡回她的坤包和里面的证件、口红、钥匙、卫生纸,损失不是太严重,她不会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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